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漆黑一片,让陆瞬下意识觉得贺秋停不会在这。
贺秋停怕黑,平时睡觉都要开一点灯光,按理说,不可能在这样逼仄狭小的黑暗空间里独处。
里面传来水声,陆瞬低下头,看见水流正从门缝底下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已经在地面积了好大的一片水。
陆瞬屏着呼吸推开浴室门,将灯打开。
啪—
光线充满浴室的刹那,呼吸骤然停滞,陆瞬盯着眼前的一幕,眼眸颤了一颤。
他看见贺秋停仰面躺在满溢着水的浴缸里,手臂无力地搭在在浴缸边缘,泛白的指尖轻垂,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地半浮在水里。
他身上还穿着早上的那套衣服,黑色的衬衫和西裤被水浸透后紧贴着皮肤,堆满阴影和褶皱,将他的每一寸肌肉的轮廓线条都勾勒出来,每一处凸起都格外分明。
浴缸的水龙头正在不停地往外冒水,头顶的花洒也在喷淋,对着贺秋停仰起的那张脸哗啦哗啦落下来,砸得他脸颊泛红。
“贺秋停!”陆瞬一个箭步冲进去,却踩到了地上的积水,重重地摔了一跤。
“操。”
他顾不上疼痛,立刻爬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浴缸前,手指碰到水面的瞬间,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是冷水,满满一浴缸,都是冷水。
水龙头里往外涌的,花洒里淋的,全都是刺骨的冷水。
贺秋停的状况很差,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不知道在冷水里浸泡了多久,整个人无意识地哆嗦着。似乎是听见了陆瞬摔倒,他在水里挣扎了一下,但力气微弱得几近于无,身体失去支撑后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半张脸都沉下水面,贺秋停身子一抖,呛了口水,咳嗽起来。意识随之清醒了几分,但他却没有勇气睁开眼睛,恨不得就这么晕过去算了。
太丢人了。
被陆瞬看见自己这样一副德行,实在是太太太太丢人了!
“贺秋停,贺秋停你不能这样…”
贺秋停听见了陆瞬难过低哑的声线,夹杂着一丝害怕的颤音。
陆瞬大概是以为他想不开,想要自溺在这浴缸里…
手很快伸了过来,充满力量的手臂环抱住贺秋停的后背,另一只穿过腿弯,要把人从浴缸里捞出来,却不知道这一下触碰把贺秋停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火再度引燃。
“嗯…”
贺秋停神阖着眼眸,睫毛不安地抖了抖,微微开合的嘴唇里溢出几声又轻又急的喘息,“你要是真想帮我,就…”
“什么?”陆瞬没听真切,把耳朵凑近,耳廓几乎贴上贺秋停的嘴唇,问他,“你…说什么?”
贺秋停喘得厉害,两条长腿在浴缸里难耐地曲起,又缓缓伸直,像是在无声地经受着某种折磨。
半晌后,他张开嘴唇轻轻含住那柔软的耳垂,用齿尖细细碾磨,炙热的吐息中,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陆瞬猛然一怔,目光往他的下半身偏移了几分,“你确定?”
贺秋停点点头,仰起雪白的脖子,不自在地弓了下腰。
陆瞬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是昨天的药效没过吗,还是…”
“别说话。”
贺秋停蹙紧眉心,此时此刻,就连听见陆瞬的声音都会让他的身体战栗,招架不住。
他的眼睛只微微掀开一道,眼底潮湿,迷蒙涣散,口吻却是一如既往的冷硬,“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
哗啦。
浴缸的水位陡然升高,水从边缘溢出来,整个浴室都开始缓缓升温。
水龙头和花洒里的水开始变烫,一点点中和掉浴缸内冷水的温度。
陆瞬跨进浴缸时,打翻了地上的沐浴露,黏稠的液体从瓶口淌出来,先是流进排水口,然后顺着口部丝丝缕缕地渗下去。
“嗬…”陆瞬低低地闷哼一声,把瓶子扶正,然后从浴缸里捞出湿透了的衣物,挽成团后丢到外面。
水有些太烫了,贺秋停说受不了。
陆瞬只得伸手握住那滚烫的水龙头把,慢慢地调节着温度。
那水龙头把硬邦邦的,很大,很烫手,又被水浸得发滑,让他一时间难以握住。
贺秋停抻开脖子,看着浴室里氤氲着白雾的棚顶,花洒淋下来的水在视线里化作了无数颗光点,一颗颗砸落在他的下腹,窜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电流。
还是烫,无论陆瞬怎么调节,都是烫的。
陆瞬怀疑是那水龙头坏掉了,只得关掉,他将那水龙头拧紧,怕拧的不够紧,几乎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拧了又拧,生怕漏出一滴水被贺秋停骂。
可贺秋停还是翻着白眼骂了他。
湿发在瓷壁上甩下水痕,贺秋停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轻一点。”
陆瞬闻言慢慢松开,抓着贺秋停的手按在自己的腰侧,喘着气,“那你来。”
贺秋停忍无可忍地动了两下。
浴缸里的水猛地漫过边缘,陆瞬脊背一颤,在晃动的光影里向后仰头,骨节分明的手攥紧浴缸边缘,低低地哼出一声。
贺秋停这个人,还是太有深度了。
花洒喷出的水柱忽然偏了角度,倾斜着打在瓷砖墙壁上,再射进水里。
浴缸里的水开始有节奏地撞击缸壁。
哗啦,哗啦,哗啦…
陆瞬差点找不着北,垂着眼睛,“再来。”
贺秋停却松下力气,绷紧的脚背划开水面,抵在浴缸尾部。他呼了口气,像是累了,也像是从根本上厌倦这件事。
积极向上症发作的时候,肌肉进入了松弛状态,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主导这件事的全部。
几下就得了。
贺秋停神色倦懒,慢慢地眨眼睛,漂亮的眼眸蒙了层水汽和碎光,安安静静的,好像是佛系躺平了一样。
陆瞬低头看着他,眼睛看到的是这么回事,可身体感受的又是另一回事。
水有些冷了,陆瞬只得又一次将那水龙头打开,水柱依旧滚烫,直挺挺的,没有半分枯竭的意思,反倒是比刚才的水流更大了。
热胀冷缩,果真不是假的。
浴缸里的水位开始不规律地波动。
贺秋停抬起头,掠过陆瞬的脸,朦朦胧胧间竟然看见了宇宙的星空。
星云沉浮,星子跳跃。
彗尾缓缓划过荒原,美得让人无法忽视。
陆瞬终于将那件湿透的黑衬衫剥开,纽扣一颗颗松下去,不出所料地发现了藏匿的星星。
他想尝尝星星的味道,便用唇齿圈住,试探着咬了一下又一下…
荒原下传来爆发般的阵阵轰鸣。
贺秋停两眼发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极了漂浮在水里的裙带菜,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脑袋里一片空白,想骂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抬起手,试图手从后面抓住陆瞬的头发制止,却发现这人的头发短了,沾了水后滑得很,抓得吃力。
“诶…”
他轻叹一声,最后全都变成了纵容和默许,将五指轻轻搭在陆瞬的后颈,仰着脸,慢慢地调节自己的呼吸。
…
这一次发作没有上一次持续得那么久,感受到身体里的那阵热潮褪下,贺秋停便哑声叫了停。
陆瞬立刻停下来,动作干脆地走出浴缸,没有丝毫的纠缠。
贺秋停看着他那双低垂的眼神,觉得反常,没有半点情欲的混沌,反倒是异常清醒,压着一股要溢出来的悲伤。
陆瞬大概是意识到他的反常了。
如果说昨天的事能用张文骞下药来解释,那今天的事,又该因为些什么呢?
贺秋停整个人思绪飘忽,想不出一个像样的借口,本质上也不想去欺骗陆瞬,于是沉默地去花洒下冲洗身体。
陆瞬无声地跟过来,扶住他微晃的手臂,怕他摔倒,但嘴唇始终抿着,一言未发。
直到贺秋停洗完出来,陆瞬把浴巾塞进他怀里,干涩的声音才冒出来,“你出去躺会儿吧,我来收拾。”
陆瞬把浴缸和地面收拾好,自己草草地冲了个澡。
只剩下冷水了,寒意刺得他皮肤发紧,心情直线地向下沉。
他想起前些日子李风对他说过的话。
“秋停可能有重度焦虑症。”
“需要介入药物治疗,不然之后可能会有自伤倾向。”
自伤倾向…
陆瞬想不明白,贺秋停今天把自己沉在冷水里,真的是因为药效没过,以此来压抑药性吗?
还是说他就是想要溺死在那一缸的冷水中,不料被自己发现了,才随口找了这样的说辞,让自己帮他疏解。
悔恨的情绪涌上来,陆瞬恨自己的神经太过大条。
其实那天听完李风的话后,他就联系了天穹港最顶尖的心理医生,对方让他带着病人来看看。
但那是贺秋停,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承认自己有病,又怎么会容忍自己去看心理医生?
陆瞬不知道怎么向贺秋停开口,再加上最近看他的精神不错,这事便就这么搁置了。
明明今天早上贺秋停还好端端地,冲自己微笑,换了自己买的衣服。
对!
陆瞬自以为捕捉到了重点。
贺秋停从来不穿深色的衬衫,自己给他买的这件黑衬衫被放置了很久,怎么就今天想起来穿了?
难道是他不想活了,想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一点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