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阖着眼,因为恐惧。
我害怕一旦真的闭上眼,就会坠进那片无底的黑。
再也醒不过来。
白日里,我会和船夫们说笑。
他们粗声大笑,拍着肩,问起我的眼睛。
我笑着答:“畏光罢了,过几日就好。”
这是我内心中的期待。
期待自己能忘了仇恨,能让海浪一点点冲散胸口的恐惧与阴影。
然后,能在一个又一个睡熟的清晨醒来,重新拥有一双驯顺的眼睛。
可闭上眼的黑暗,却总是让我惴惴不安。
每当海面上传来鸟的啼声,我都会以为,那是我心底,不甘的哀鸣。
那些记忆、那些画面,如潮水冲出的漩涡,一波又一波,将我拖向深处。
我会在夜里忽然惊醒,浑身湿透,大口喘气。
梦里总是重复着那些我竭力想逃避的场景,一次比一次真切。
我睡不着,也忘不了。
我既无法驱散仇恨,也无法重新拥有光明。
可我终究会习惯的。
人能习惯一切。
船稳稳地停在岸边,终于到了江南。
我下船时,脚底还有些发虚,似乎海浪的起伏仍在脚边晃动。
江南的风带着湿意,掠过街口的招幌与人声。
我与船上众人道别,混入人群。
脚踏在实地的那一刻,竟有片刻恍惚,这是久违的坚实感。
我随意找了家小馆,要了两道小菜。
窗外街巷传来叫卖声,侬语软糯,仿佛一缕轻风拂过心头。
想起那年,第一次随小娘、雨微与雷霄来到江南。
那时,我沉醉于此地的水色人情,以为那低声下气、如履薄冰的岁月,终于能被这片烟雨洗净。
心头的浊气被一扫而空,从内到外的舒朗起来。
那时我真心觉得,人生好像要重新开始了。不用再看人脸色,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活着。
如今想起,竟像隔了一整个梦。
吃过饭,我又回了码头。
江南的码头人声不绝,船只极多。
往南地去的船不少,我谈妥价钱与行期后,心口的急切反倒淡了几分。
于是便顺着河沿走走。
江南虽无帝都的气派,却自有一派温婉的富贵。百业兴旺,井然有序,烟火气在晨雾间升腾,连叫卖声都带着几分从容。
家家户户屋前种花植竹,垣墙掩映间,绿意流转,偶有竹影拂面,带着露气。
我停下脚步,忽然想,若是往后,万事皆休,不再与那些人有任何牵连。
能在此地寻一处僻静小屋,种花养竹,听风看雨,也算不枉此生。
几日后,船启程,驶向南地。
一路无风无浪,海面安静得近乎温柔。
只是我依然无法在黑夜中入睡,长久燃烧的精力像被烙进骨髓,疲惫却无法沉眠,太阳穴阵阵发痛。
恐惧与不甘纠缠着我,像海底的暗流,持续汲取着心力。
每当闭上眼,它们便在夜色里闪着幽蓝的磷光。
……
“娘,再和我说说话吧。”
“好,你想听什么。”
“卫家是什么样的?”我撒娇地问她。
小娘宠溺地笑,那笑容温柔得让我心里一热。
她坐在马车里,我知道这是我们回家的路。
她轻声细语,讲着卫府的故事。
一个新的、不同于我在京中见到的大家族,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我听得入神,心里涌起许多敬意与亲近。
画面忽然一转,是熟悉的庭院。
阳光正好,枝叶摇曳。
父亲与大夫人并肩坐在上首,眉目间温和如常。
他们看着我,目光慈爱,像每一个归家的黄昏。
那份久违的亲近与感恩盈满心头,我忍不住笑起来,仿佛一切都还没变。
然而下一瞬,景色骤然一暗。
眼前又是那辆摇晃的马车。
小娘坐在我对面,抬手替我理顺发丝,声音轻得像叹息:“别想了,就当从前是场梦。”
我怔怔地望着她,看见自己在梦中重重点头。
……
睁开眼,是漆黑的夜,和沉沉的海水。
原来是我在甲板上睡着了,梦到了从前。
自这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很少说话。
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快些到南地。
只有亲眼看到小娘和大夫人安然无恙,我才能稍稍心安。
终于,船在航行了近一个月后,抵达南地。
自上次离开,已将近一年,却仿佛隔了半生。
炽热的夏风扑面而来,浓密而闷热,却在这一刻将我从梦魇中拉回。
我微微仰头,露出自离开京兆府后的第一个笑容。
强光刺痛了眼,却让我感到欣慰。
因为痛,才说明我还活着。
我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要奔跑起来。
沿着笔直的青石道,耳边的喧嚣渐渐远去。
远远望见那熟悉的门第与高悬的金匾,我的心像被海潮卷起,一下一下,拍打着胸口。
直到近前,看着那熟悉的大字——衛府。
我这才终于停下脚步,怔怔地立在原地,
门房见到我时,先是怔了怔,随即瞪大眼睛,声音发颤地喊出:“天啊!少爷回来了!快去报大夫人、二夫人!”
这一声呼喊仿佛平静的湖面投入了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卫府的院落瞬间喧哗起来,脚步声此起彼伏,呼唤与奔走一阵接一阵。
我那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开始缓缓坠落。
沿着熟悉的廊道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走回往日的时光。
直到一阵风似的脚步冲来,小娘快步奔到我面前,衣袖还在空中飘动,泪光已盈满眼眶。
“小山!”她一声唤出,哽咽着将我紧紧抱住。
我闻到她衣上淡淡的檀香,颤着声回应:“娘。”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先写信回来。”她抬手抚上我的面颊,指尖轻颤,“你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遮着眼?”
我还未答,大夫人已气喘吁吁地赶来,眉目间仍是旧日的温和。
“回来了就好。进屋吧……进屋再说。”
走进屋中,丫鬟们端上茶后,便都悄声退了出去。
我这才看清,厅中一片素白。
素帛垂垂,香烟缭绕,檀木案上供着父亲的灵牌。
胸口那股早已结痂的痛,在这一刻重新裂开。
小娘轻抚着我的手,声音微颤:“小山,这一年……你吃了多少苦?”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但看着大夫人和小娘担忧又心痛的目光,我只能将在京兆府的种种,一件一件讲出来。
我没有提李昀,也没有提二公子,只将卫泉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了。
屋中气氛凝重,我看着茶盏中浮动的倒影。
思绪翻涌,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问大夫人:“我不知父亲对卫泉的真实心思。当时……也没来得及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认回卫家的?在南地时又是怎样的性情?还是,他仅仅是讨厌我,所以才故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