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父亲的意思,也是不言明的造势。
如今,卫府上上下下早已将我视作少东家,似乎无人再记得“继子”两个字。
越是如此,我越不能掉以轻心。
要对得起父亲对我的信任,以及这偌大家业的责任。
而今,我已有自己麾下的班底。
雨微,细心灵巧,主我起居;云烟,性子稳重,熟于医理,掌我饮食安康;云霄、雪独皆是百里挑一的护卫,武艺不凡,忠勇无双;风驰胆大心细,兼能文武,是我的贴身小厮。
他们的名字,一如天象——云、雨、雷、风、雪,皆是父亲自小教养,现全数交予我掌使。
他们以我为主,忠心不二,我亦视之如臂膀心腹。
除此之外,卫家的水师,我也皆有调令之权。
“我的爷,您别傻站这儿吹风了,再怎么看,这船也得四五日才靠得了岸。”风驰又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我抬手就是一记栗暴敲在他额头:“烦人精。”
他捂着脑门“哎呦”一声,我却已懒懒转身,进了船舱。
舱中置了三只大冰桶,清气袭人,连脚底都透着凉。暑气被隔绝在舱门之外,让人如入清池。
我接过风驰递来的汗巾,净了手,随手一抛,斜倚在罗汉榻上。
下人马上端来一盘果脯搁在香几上,果脯底下也垫了冰,沁凉滑口。
我尝了几枚,酸甜适口,终是吃不出兴味。
只觉口中泛腻,便搁了下来,倦倦地靠着,一动也不想动。
风驰照例又开始说些南地的趣闻旧事,想哄我高兴。
他性子灵活,口齿伶俐,平日我最爱听他东扯西讲。
可不知怎的,今日再听,也觉味同嚼蜡。
山水看尽,珍宝寻遍,连那初至南地时令我心神荡漾的一草一木,如今也不觉稀奇了。
我长叹了一声,半闭着眼,懒懒地道:“唉。”
风驰凑过来,眼睛里带着几分调皮,似也有几分心疼:“那爷给我讲讲京里的事吧?我还没去过京城呢,京里是不是金碧辉煌,处处都是穿金戴银的贵人?”
京里?
京城于我而言,早已如雾中花、水中月,一日日远去,形销影灭。
“今年冬天进贡,你随我去便是。”我随口道。
风驰一听,眼睛瞪得溜圆:“爷今年要亲自去?说好了得带上我。”
我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撇了撇嘴:“你当京城多好玩?冬天冷得像要把骨头冻裂,像你这样的南蛮子,小心冻死街头。”
风驰却不以为意,嘿嘿笑着:“我才不怕。人都说京中十步一官,遍地权贵,富贵奢华,奴才可要开开眼界。”
我垂眸不语。
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金玉满堂,而是血流成河的画面。
那才是真正的京城。
风驰忽地压低声音问:“爷可听说了?朝廷要剿海匪,已派人南下,只是旨意还未传到南地,不知来的是谁。”
我打了个哈欠,语气淡淡:“来谁都一样。没水师,他们连海面都迈不出一步。”
风驰点头:“那自然少不了咱家的水师。”
我掀起帘子,望向船外两侧。
卫家的水师正列阵护航,黑甲银戟、神色森然。船行水破,浪花飞溅如练,稳沉如山。
“只怕到时全被朝廷收编了去,咱家白白养了这些年。”我低声喃喃。
这是如今父亲最大的顾虑。
这两年,朝局暗涌。
太子与三皇子争储愈烈,圣上又有意以军功定鼎,欲借剿匪与平边之机树立新权。
水师,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而我卫家,坐拥南洋航道、兵船千艘,不可不入局,不得不表态。
父亲欲我进京,明是进贡,实是观势选边。
这一局,不能避。
我曾以为,只要离了京,便能与过往一刀两断,再不与权贵为伍。
可世事无常。
如今,我竟也能执舟执舵、行于波涛之上,左右风浪。
我正沉思,外头却有护卫疾步而来,在门前禀道:“少爷,前方水道来船一艘,打着官旗,自称李将军座舰,欲与我方船队接洽,是否停船相迎?”
我一愣,唇畔轻声念出那名字:“李将军?”
“是。”护卫应道。
“李”字一出口,心口竟怦然一跳。
片刻迟疑,我脑中飞快掠过各种李姓将领的名号,却想不出具体的人。
我指尖微紧,面上却仍不显异色,语气平缓:“问清他们来意,若非无礼之举,凡事能应就应。只说爷偶感风寒,不便出舱待客。”
第15章 混杂难言
我倚在榻栏上,心绪翻涌,再难如水。
护卫领命退下,脚步声渐远。
风驰看着我的脸色,凑近低声道:“要不爷让我去瞧瞧?底下人不识情势,若惹了不该惹的人,可就不好了。”
我略一沉吟,轻轻点头:“也好,你去仔细些,莫要怠慢了人。”
“少爷放心。”
屋内只剩偶有冰块融化的细碎响声。
不过片刻,风驰便折返回来。
“少爷,李将军仍执意想见您一面。”
我微顿片刻,问他:“你打听清楚是哪位李将军了吗?”
“是李昀,李重熙。”
话音未落,我已猛地坐直了身子:“是他!”
风驰脸色微变,连忙低声问:“怎么了,少爷?可是有何不妥?”
心脏有如狂击般,强烈到我能听到它撞击的声音。
顿时,那张我以为早已忘却的面孔,此刻如同寒光入骨般,清晰地浮现眼前。
我下意识回绝:“不见。”
短暂沉默几秒,风驰试探着开口:“这位李将军刚被册封羽林大将军,深受圣上倚重。此次他来,剿海寇恐怕只是名义。他既主动求见,爷真的不打算亲自接见?”
我闭眼缓了缓心跳,知道他说得没错。
此刻的我,应当整衣端坐,风度从容,与那执掌生杀予夺的大将军平等而谈。
可脑中浮现起那双寒潭般冷冽的眼,我本能地想要退避。
片刻,我低声道:“把屏风搬来。”
徐小山可以退缩,但卫岑不可以。
风驰立即照做,将屏风摆在榻前。
我吩咐:“去请李昀进来,语气要恭敬。”
“是。”
我强迫自己镇定。
起身在室内踱步几圈,抬手仰头饮下一盏凉茶,直到胸口躁意稍平。
重新归坐榻上,我的目光落在屏风上那只凌空欲飞的鹤羽之上。
是的,我不再是那个被人驱使的小厮。
如今,我是卫家的少主,是卫岑。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甲板上,沉稳而有节奏。
我扬声道:“快请李将军入内。”
下一瞬,便有一道沉静的声音自外响起:“有礼了。”
紧随其后,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落地不重,却顷刻间将我的心跳敲漏了半拍。
屏风后,浮现出一道身影,修长挺拔。
若不是这六扇高及丈余的松鹤屏将他拦在外头,我几乎怀疑李昀那双眼,早已穿透屏风,将我望个通透。
“实在抱歉,我近日染风寒,不便见客,只得以屏风遮陋。望将军莫怪。”
我低声开口,因紧张,这声音甚至不需刻意便带了些微虚弱。
“卫公子不必客气,是我唐突打扰了。”李昀低沉的声音落在室内,语调未有起伏,可能是年岁更长,变得更加沉稳。
他继续道,“久闻卫家声名,今有缘一见,纵然少主不便接客,也总该来一礼。”
咦?
我不由想要轻笑,忍不住微微仰颈,想从屏风缝隙中一窥他的神情。
李昀的语气温和,礼数周全,不再是昔日那般高高在上,目无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