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只茫然地看向他,嗓子发紧,小声道:“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
话音未落,雨微已快步回来,身后还跟着雷宵。
二人见李昀在此,俱是一揖。
李昀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眼神冷冽,很快又落回我身上,那眼中寒意愈浓,却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
而雷宵则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身侧,身形如山,将那道令人喘不过气的目光牢牢挡住。
雷霄这一站,替我撑起了一道屏障。
我悄然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喘匀呼吸,故作淡定地对李昀问道:“世子爷还有事?若不嫌弃……可共饮一盏?”
李昀却冷笑了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他侧过头,又看了眼站在我身边的二人,唇角讥诮,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只将一个意味深长而满含厌恶的眼神掷过来。
这一眼如利刃,将我整个人钉回了行刑场的断头台上。
我心口猛然收紧,几欲窒息,仿佛那时被绑在刀下、俯首待斩的人,便是我自己。
我愣愣地望着李昀离开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
我猛然起身,指节僵硬地攥紧折扇。
那深入骨髓的害怕,从骨血深处长出来的惧意,再次将我一口吞没。
哪怕披着一身贵公子的行头,我还是那个在侯府角落里蜷着身子求饶的奴才。
皮囊再华贵,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战栗与寒意。
我知道,我的脸色定然苍白得可怖,唇角颤动,发出的声音细微破碎,像风中摇晃的纸灯。
“走……咱们不是要回家吗?”
我抬起头,强撑着让自己说得清楚些。
“南地不是我的家吗?那地方……”
我咬了咬牙,将那份不知从何而起的羞耻与胆怯死死压下。
我听到自己紧绷,却依旧颤抖不止的声音:“明日就启程。我要归家。”
第13章 海商卫府
马车一路自京而出,越往南行,天愈发开阔,山水也次第展开。
我靠在车窗边,望着这片与京中截然不同的天地,心渐渐松弛下来。
不再闭眼便是二公子临刑前的凝望,时时回想李昀那双如冰刀般的眼。
京城离得越远,那些沉重与苦楚仿佛都被抛在了北去的尘烟中。
及至入江南,正赶上雨歇初晴。
烟雨中的瓦色如墨,登高望去,整座江南城层层叠叠,檐角飞翘如雁,仿若人间仙境。
我本想趁机四处走走,而雨微、雷霄,还有小娘,却早已归心似箭。
我不忍再多耽搁。
略一歇脚,便启程。
从岸边登船,船有十丈之巨,楼舱重叠。
只见一队护卫与船夫迎面而来,个个身形魁伟,筋骨虬张。
那气势逼人,叫我不由得倒退两步,险些撞到后舷。
小娘在一旁笑我胆小,轻声道:“别怕,都是咱们自家的护卫。”言罢,便抬手指给我看。
那几人停下,齐齐拱手作揖。
我连忙点头还礼。
航行了六日,我们终于到了南地。
岸口商船如织,千帆入港。
在甲板远望城墙,灰沉庄重。
——“哐当”一声,沉响如钟,船身微震,是船底与码头撞接之声。
下了船,我只觉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好似还没从那浮动的船身中挣脱出来。
岸边,一名穿着深青箭袖绸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来,身姿挺拔。
“姨娘、少爷,路上辛苦了。”他语气恭敬而温厚,略一作揖。
小娘见状微讶:“章大管家怎的亲自来了?”
那人和气地笑笑,满脸皱纹舒展:“老爷今日设宴待客,实在分不开身,特命我来迎姨娘与少爷回府。心里记挂得紧。”
小娘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无妨,老爷若忙着,不必惦记我们。”
随即她转头对我道,“这是咱们卫家的大管家,章洪,老爷的左膀右臂,连主家大事也要他操心,旁人哪请得动。”
章洪连忙谦辞:“姨娘折煞我了。”说罢目光转向我,满是欣赏,“咱家少爷真是龙眉凤目,神采英拔,一表人才。”
几句夸赞让我羞得不知如何回应,只急忙摆摆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暗暗纳罕,只这一位管家便如此气派沉稳,府中主家又该是何等气度?
我不过是外姓之人,小娘又只是卫家妾室,这样登堂入室,真的可以吗?
随即,我想到在荣庆侯府的种种过往。
想到二公子和侯府大夫人的佛面蛇心,不禁心里发憷。
小娘却怡然自若,面上尽是温和笑意,全然不觉我这许多忐忑。
我又偷偷觑向章洪,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神,像在看自家晚辈一般,目光和煦得叫人一时恍惚。
我顿时愈发不自在,低头更低,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章洪呵呵笑了声,不再多言,只微一欠身道:“姨娘,少爷,车马已备,咱们快些回去罢。老爷与大夫人,怕是早等得心急了。”
一路上来不及多想,马车碾过青石,顺着城中心一路向前,直到驶入卫家街。
街道愈往前愈宽,铺地平整,路两旁绿荫如盖,一入其中,喧嚣便自耳边退散,叫卖声渐远,街头街尾唯余马蹄声声。
从东到西,整整一条街皆属卫府,占地将近六十余亩,气势磅礴。
小娘轻舒一口气,眉间绽出淡淡笑意:“终于到家了。”
下了马车,我看到古旧的匾额上仅有两个鎏金隶书大字——衛府。
府中大路宽敞笔直,无半分喧哗之气。
十步一童仆,低眉垂手,檐角不设铃,走廊不饰彩绣。唯有一缕缕焚香混着水汽氤氲弥漫,沿廊涌动,香气里仿佛也带着沉银覆金般的分量。
府里不闻笑语,不闻犬吠。
走至照壁前,一方墨青云石嵌于中央,其上纹理深深浅浅,状若海图,似欲卷浪吞天。
我怔怔望着那石壁,心头一阵震动,喃喃念出其上三字:“分潮壁。”
章洪见我驻足,微笑解释:“这是当年老爷从一艘沉船中寻得的,乃海底奇石,天然纹脉如潮汐,故名‘分潮’。老爷说,这物最适我们卫家。”
我默默点头,目光收回,心中却已翻起滔天巨浪。
此府非王府,却气胜王府。
金玉不露,贵气藏锋。不是张扬的奢华,而是举步皆规、落眼即法的沉稳森然。
我不由低下头,连心跳声也轻了三分。
绕过照壁,走过抄手游廊,看到厅堂深阔,一错眼,便见厅中缓步走出一名女子。
她身着大红妆缎,衣角绣金,长裙曳地,眉目庄重,神情慈和,仪态端凝,不怒自威。
我还未看清她面容,小娘已牵着我快步趋前,低声唤道:“大夫人!”
语气中难掩亲昵,又不失恭敬。
随即小娘推了我一把,柔声道:“小山,快给大夫人见礼。”
我连忙弯腰拱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大夫人亲手将我扶起,声音温和:“好孩子,到家了,便不必如此拘礼。”
她手掌干瘦,眼中尽是慈意。
我这才看清她的容颜。
眉眼间风霜之色,看着竟似六旬有余,只是方才远望,看不真切。
小娘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亲昵地挽住大夫人的手臂,娇声唤她:“大夫人。”
这声唤得亲密,我心中讶异非常,哪家的妾室能与主母如此相亲?仿佛多年亲情,倒更像是一对母女。
大夫人却不以为忤,拍了拍小娘的手臂,脸上漾起淡淡笑意。
一堆人乌泱泱进了屋,丫鬟婆子小厮一排排站在堂中。
说话间,外间帘影微动,一人迈步而入。
年约四十多,身材适中,一袭深靛海青直裰,既无金绣,也未佩玉,只袖口一道细边,简素至极,却自有一种不容轻视的威势,仿若沉海之石,未语先沉。
我心头一跳,几乎瞬间就认出这是卫老爷,卫霖骁。
我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神色拘谨。
“大老爷。”
“老爷。”
众人齐齐施礼。
卫老爷走到我面前,眉眼和缓:“小山?好儿子,这一路可累着没有?”
我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