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乔还是没明白过来:“然后呢?”
“你提这个方案,是这两周的事,对吧?”严律耐心地问。
“嗯。”林意乔点头,更困惑了。
严律看着他,一字一句,把打碎的逻辑链重新拼给他看:“意思就是,蔡组长在跟你说这个材料有问题之前,他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这个方案不行,”严律的语气很平静,像在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但还是看着你,在这上面花了两个星期。”
林意乔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好像在努力消化这些信息。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严律,表情从困惑变成了错愕:“这样啊……所以,蔡组长他一早就知道材料有问题?”
“嗯,”严律温和地回应他,“从日期上看,是这样。”
林意乔的眉头拧成一团,又低头去看那份报告,手指在那个日期上用力地划来划去,好像想把它擦掉一样。
“会不会……是引用的别人的数据?”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声问。
“不会,”严律很确定地告诉他,“图表的格式我认识,是我们自己实验室的。”
“可是……为什么啊?”林意乔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孩子气的委屈和不解,“如果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这两周……做了上百次模拟,这些不是都白费了吗?”
他有点急了,手里的报告被他捏得皱巴巴的。
“林意乔,”严律伸出手,把那份皱巴巴的报告从他手里拿走,然后用温热的指腹碰了碰他的胳膊,“我没法替他回答为什么。人的心思很复杂,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因为个人好恶,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
林意乔呆了呆,慢吞吞地说:“哦。温维说蔡组长不喜欢我,原来是真的。”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严律说,“但是我喜欢你。”
“我知道,”林意乔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温维也说了,是你坚持要招我进来的。”
严律沉默了一下,又安慰他:“就算材料不能用,你这两周的工作,你的能力,也很有价值。”
林意乔却说:“机械组其实不需要我,所以他才敢让我浪费时间。因为我本来就是多余的。”
这就是林意乔的逻辑,林意乔的逻辑就是,人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有逻辑。
“你这个想法,是错的。”严律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机械组需要你,项目需要你,我需要你。你的专业能力,是我们最需要的。这一点,我希望你记住。”
林意乔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人做事的动机,不总是理性的,”严律想用林意乔能听懂的方式,解释那些幽暗的人性,“有时候,那可能是为了一种……很私人的,甚至恶意的满足感。”
“严律,”林意乔说,“你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严律只好放弃,换了个最直接的问题:“蔡东骗了你,你难过吗?”
“不难过,”林意乔说,“他只是没告诉我,但他后来还是提醒我了。”
严律又问:“那他不喜欢你,你伤心吗?”
这次林意乔停顿了一下,有点茫然地说:“……我以为他喜欢我。”
严律挑了下眉:“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林意乔就把蔡东第一天夸他是“专家大拿”的话,一字不差地学了一遍。
严律听完,皱起了眉:“那不是在夸你。”
林意乔很困惑:“可是他说我是天才,让大家跟我学,这不是喜欢我吗?”
严律心里叹了口气,蔡东一个快六十岁的业界权威,用这种话去捧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里面的讽刺意味,林意乔是听不出来的。
但他不打算解释这个,也许有一天,林意乔真的会成为蔡东口中那个实至名归的“专家大拿”。
严律只点出另一层:“他说‘他跟我们不一样’,这句话是把你和其他人隔开,把你推到他们的对立面,能理解吗?”
林意乔茫然地摇摇头。
“前半句,是划界限。后半句,是贴标签。”严律耐心地说,“让你没办法和他们站在一起。”
林意乔想了想,把这套逻辑理顺了:
1.和他们不一样=划清界限
2.天才标签=被隔离在外
这和以前别人说他是“怪胎”的逻辑,好像是一样的。
“我懂了,”林意乔说,“下次我就知道了。”
“所以,蔡东不喜欢你,你伤心吗?”严律又问了一遍。
“不伤心,”林意乔说,“因为他没有打我、没有辱骂我、没有弄坏我的东西,也没有把我的背包扔到厕所。如果他那么做了的话,我就会伤心的。”
林意乔第一次遇见严律,就是他去厕所里捡背包。
严律又沉默很久,深吸一口气,“现在不会再有人对你做那些事了。”
“嗯,”林意乔有点高兴,因为弄清楚了一个很难的问题,他看着严律,睁大眼睛说:“严律,你好聪明,什么都知道。”
严律问:“这些年没有人告诉你这些吗?”
林意乔说:“没有。”
菜早就上齐了,林意乔肚子很饿,他伸出手想去拿筷子:“我们吃饭吧。”
严律却拉住了他那只手,把他整个手握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林意乔,从今天开始,如果有人说了任何你拿不准意思的话,你都先来问我,明白吗?”
林意乔大概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拉自己的手,整个人都僵住了,愣了好几秒,才露出很吃惊的表情,不安地想把手抽回去。
“林意乔。”严律松开手,又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很低。
林意乔记起曾经他和严律经历过类似的场景,不是坏的记忆。
严律的手很温暖,手掌宽大,可以把他的手整个包裹住,让他感到安全。
他手指轻轻蜷缩起来,小声说:“……我明白了。”
严律朝他摊开手掌:“可以向我保证吗?”
林意乔看着他的掌心。
保证的意思,就是以后每一次,都要先问过严律。
十五岁那年,严律也要他保证。严律对他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要马上告诉我,你保证。”
十五岁的林意乔握住了严律的手,那之后再没被人欺负过。
二十五岁的林意乔,谨慎地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放在严律掌心,说:“我保证。”
第6章 在?看看水母
晚餐的菜品和午餐一样,只是多了一份青提酸奶布丁。
林意乔用勺子把布丁挖干净,连带着玻璃壁上最后一点酸奶渍也刮下来,抿进嘴里。
天色渐渐暗了,深蓝的夜幕爬上黄黄的月亮。
严律看他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去。”
林意乔摸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安静的脸,他说:“我等林奕妙。”
“她来接你?”
“嗯,”林意乔点了下头,“我们说好的。”
严律靠着沙发背,随口问:“每天都你妹妹接送?”
林意乔说:“有时候是我妈妈。”
严律又问:“怎么不坐地铁?离公司挺近的。”
林意乔手上的动作停顿,低着头说:“人太多,太吵了。”
之前他试过一次地铁,自己一个人。晃动的车厢像个巨大的铁盒子,把光影和噪音都关在里面,轰隆隆地碾过他的神经。他受不了,抱着头蹲下去,一动不动的,直到工作人员赶来把他带走。
从那之后,徐子惠和林奕妙就轮流做他司机,只是徐子惠是产科大夫,忙起来脚不沾地,多数还是林奕妙来。
严律看着他,没再追问,只说:“给你妹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送你回去。”
“可是我们说好了。”林意乔有点固执,把聊天记录调出来给严律看。
林奕妙:[今晚有开放麦,九点半结束,你乖乖在公司等我。]
林意乔:[好。]
林奕妙:[不许乱跑,小心我揍你。微笑.jpg]
林意乔:[好。]
严律看着那句“小心我揍你”,忍不住笑了:“你妹还挺凶的,她这么爱看脱口秀?”
“不是看,”林意乔说,“她上去讲。”
“哇哦,”严律这回真有点意外,“脱口秀演员?”
“是兼职,妈妈要求她必须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然不许她搞这些。”林意乔说到这儿,脸上露出点不赞同的神情。
严律就问他:“怎么了?”
“我觉得妈妈的要求自相矛盾了,脱口秀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去创作和练习,但是林奕妙的工作占用了她大部分精力,客观来讲,她根本没办法好好做脱口秀。”林意乔想起刚刚向严律保证的事,就问严律,“你觉得呢?”
严律想了想,说:“你说的有道理,但你妈妈的要求也很合理。很多脱口秀演员都是先兼职,等有了稳定收入再转为全职。”他列举了几个名字,林意乔没听过,但也没有反驳。
“她讲得好么?”严律饶有兴致地问,“你去听过没?”
“去过一次,”林意乔老实回答,“我听不懂,她后来跟我解释,我还是觉得不好笑。”
严律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林意乔听不懂脱口秀的原因,是林意乔的认知逻辑,和人们所理解的“笑话”的逻辑完全不同,这件事严律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在他知道林意乔的神经多样性特质之前。
“我觉得我的段子很好笑,”林意乔补充道,“但是林奕妙也说很无聊。”
“你的段子?”严律眉毛一挑,“那你讲个我听听?”
于是林意乔就将“星星们忙着把自己搓成丸子”的笑话讲给严律听了,严律听完,肩膀一抖一抖的笑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