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上的恐怖场所分级,那么医院的太平间和理发店恐怕不分伯仲,叶满认为,两者有种惊人的相似恐怖点,一种是面临“□□层面的死亡”,一种是面临“社会层面的死亡”。
在叶满那没见过世面的前半生里,理发师“偷尼”是世界潮流先锋,他只是从他们身边经过,就会被他们锋利的金属剪刀照出自己土包子的外表和不聪明的大脑。
叶满这么多年里只在一个理发店理发,理发店不大,开店的是个老头儿,去他那儿的也都是些老头儿老太太,一进去那滤镜就跟穿回八九十年代似的,平时只有叶满一个年轻人。
那老头儿从来只给叶满剪一种发型,就是学生气那种,后面和鬓角那儿剃了,头发削短,清清爽爽的。
只不过,云南省没有老头儿分头。
“好了吗?”十分钟后,韩竞探头进来:“该走了。”
彼时叶满正薅着一把头发,皮筋儿松松散散扎在头顶,整个脑袋上的卷毛支棱乱翘着,看起来秩序混乱。
韩竞走进来,抬手,把那个皮筋儿捋下来。
叶满腼腆地低下头,抿起唇,不敢吭声,怕一吭声韩竞就不给自己扎了。
洗手间里通风,把窗外温热的空气送进来,轻轻撩动叶满脸侧的碎发。
他低眸看着,看着韩竞的灰色长裤和白色运动鞋,眼前清晨的光影忽明忽暗,时间像水龙头滴出的水,静静地淌着。
韩竞那双粗糙的手动作比第一次顺畅得多,把叶满的头发撩起,用指缝梳理。
卷毛儿不怎么听话,但是他挺耐心,一点点缕明白了,搁手上攥着,然后套上皮筋儿。
一圈,一圈,总共绑了三圈。
叶满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个儿,完全露出额头,所以整张脸都暴露在晨光里。
男孩子扎长头发,对守旧的叶满来说有点过于潮流了,他从来没想过尝试。
叶满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陌生,像变了一个人,长相都发生变化,好像让他局促的五官看起来敞亮了一点,总之就是丑得更加明目张胆。
“走吧。”韩竞说:“跑个八百。”
叶满:“……”
叶满换上了韩竞在香格里拉给他买的登山鞋冲锋裤,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白短袖。
韩奇奇精神奕奕地跟在他身边,叶满开始跑,韩奇奇立刻殷勤跟上。
村民多数已经起了,叶满看见几户正开着门清扫。
他默默抓紧韩奇奇的绳子,生怕它惊了人。
对于叶满来说,自己这副太过沉重的身体动起来十分困难。
每一次脚落地,他都仿佛能听见“咚咚”闷响。
不过五十几步,他就开始气喘。
韩奇奇比他厉害多了,会停下等他。
叶满缓了口气,看看前面的韩竞,默默抬步,闷头跟上去。
韩竞没有特意等他,他早就跑远,这村子不算大,村庄外面种了成片的麦子,这个季节麦穗已经沉甸甸低头。
干净的乡间小路顺着麦田一路向前,雪山融水的细细溪流环绕着村庄。
叶满气喘着停下,暂时没有力气继续,就在路边坐下了。
蛋黄色的朝阳落在开阔的世界,还有叶满的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缓解身体肌肉的酸痛和肺部的缺氧。
运动后的短暂休息,会让人产生短暂愉悦感,他面向东方,扶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舒展了一下四肢,假装自己正在清晨开花。
韩奇奇四个小短腿捣腾得很快,跑到叶满身边,依偎着他,一起仰头看东边。
田野上有飞鸟经过,风轻轻拂倒麦田,满耳朵都是大自然的声音。这里没有村民经过,韩竞已经走远,看不到影子,世界只有他自己和小狗。
叶满坐在地上发着呆,良久,轻轻开口:“你在这里多久了?”
韩奇奇扭头看他。
叶满轻轻点点手下的圆润石头,说:“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石头埋在土壤里,只露出一点点,不知道它究竟多大。
它默默地闭着眼睛,说:“你按到我的头了。”
叶满收回手,小声在心里说:“对不起。”
石头又恢复沉思者的模样,从土地里露出一个秃子头,面对蛋黄色的朝阳。
叶满心想,它或许在思考着这漫长时间的变化里,自己存在的意义。
叶满安静地跟着它一起发呆,韩奇奇跑到路边,认真嗅嗅,做着小狗才懂的记号。
石头开口道:“你在做什么?”
叶满在心里回答:“有人拉着我晨跑,但是我跑不动了,正在偷懒。”
石头说:“偷懒可不是好习惯,我每天都早睡早起,勤勤恳恳吸收日月精华,以后是要生一只石猴子的。”
叶满:“……”
见叶满不说话,石头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唠叨:“偷懒不好,有一天我看到一棵麦子,白天别麦拼命生长时它在睡觉,晚上别麦睡觉长身体时它开始玩闹,后来你猜怎么着?”
叶满慢吞吞说:“它没结出麦子。”
“后来它被所有麦看不起,想要逃离这片麦田,就用力拔自己。”石头“嘿”了声,郭德纲口音说:“它把自己拔断了,您说多可怕啊?”
叶满:“哦……”
石头爹味指责:“你太懒,会被人看不起的,在有人愿意拉你一把时得加把劲才行。”
叶满撑着腿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跑。
韩奇奇立刻跟上。
石头还是石头,死气沉沉在某处乡间土地里埋着,露出一个头。
太阳升起时,它会短暂变成漂亮光滑的蛋黄色,它偶尔变成石头精说两句话,催促叶满继续上路后,又变成平平无奇的石头。
而叶满在又跑了几百米后,转弯遇见韩竞。
韩竞在那里练着动作,长腿高高踢起来,笔直有力,看起来不像健身,像功夫。
他看见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叶满,皱眉问:“怎么这么着急?”
叶满捂着肚子蹲下,缓气:“我平时太懒了,跑一会儿就累。”
韩竞递给他一块毛巾,说:“和懒不懒没关系,刚开始跑,得量力而行。”
叶满抬头:“可是你说过要跑八百。”
韩竞半蹲下看他,说:“我没规定时间,而且现在距离村子已经有一公里了。”
叶满懵懵转头,来路被太阳照得明灿灿。
看起来真的很远很远。
埋头赶路的时候,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目标,停下时发现累得要命,再回头,发现自己已经做了好多无用功。
叶满擦擦脖子上的汗,说:“怪不得那么累。”
韩竞:“跑不动了?”
叶满点头。
韩竞:“休息一会儿,我们走回去。”
叶满一下瘫倒在乡间的路上,呆呆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风浮动着麦田,他模模糊糊想,还好韩竞不继续拉他了。
“小满。”韩竞在叫他。
剧烈运动后闲下来就会很困,他疲倦地歪头看过去,韩竞正向他走过来。
叶满应了声,准备爬起来,可双手双脚已经没了力气,软绵绵的。
“哥,你先走吧,”叶满无力地说:“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韩竞半蹲下,拉起他的胳膊,叶满无奈,勉强地准备站起来。
韩竞却转身,把他拉到了背上。
叶满忽然觉得眼眶烫了一下,趴在韩竞背上时,他眼泪险些失禁,只能紧紧抿唇控制。
韩竞脚步平稳,肩很宽,身上有阳光晒下的味道。
被人背着的时候,胸口会紧贴别人的背,体温互相连接,心跳声也是。
叶满偷偷把下巴搁在韩竞肩上,闭上眼睛。
一只手轻环着韩竞的脖子,另一只手垂着,彩虹色的带子牵着一只丑小狗。
那样安安稳稳走了好一会儿,叶满忽然闷闷开口:“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很懒,怕累,只爱躺着。”
韩竞一顿,低低“嗯”了声。
叶满果然太单纯,自己故意折腾他他都以为自己是好的。
叶满觉得眼睛里一潮接着一潮涌出酸涩,他在心里说:“可躺着,比现在还累。”
至少,他现在身体累着了,脑子就不容易多想,肺部缺氧的疼痛慢慢缓解后,变成了疲软,像在温水里泡着,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两里的路,两边都是麦田,虫鸣追着他们走,路过几棵枯萎的麦子,还有那块短暂交流过的秃子石头,一路往前。
他们回到了小院。
叶满进洗手间,把身上黏糊糊的汗擦干净,换了睡衣,又爬上床。
其实不是叶满太弱,跑两千米时中间休息好几次,还是累倒了。
是他之前蘑菇中毒,伤了根本,身体太虚弱。
爬上床,他累得直打哈欠,抱着毯子准备睡觉。
还没酝酿好睡意,韩竞端着一个碗走进来。
叶满以为是中药,坐起来伸手接,拿到手里,发现那是一碗鸡蛋水。
小时候他喝过这玩意儿,特别腥,闻一下就想吐。
十来年不喝,他冷不丁看见还觉得挺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