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他坏,”刘铁啧了声,说:“路上跑的都不容易,都是为了活下去,各活各的,那会儿的人,没有好坏。”
……
“好抽吗?”丽江安静的古路上,还是韩竞先打破了沉默。
叶满回过神,茫然一瞬,低低说:“薄荷味儿的。”
“嗯,”韩竞说:“看你抽过这牌子。”
叶满微怔。
片刻后,他转头看韩竞:“哥,听说你以前打架很厉害。”
韩竞没什么意外,吐出一口烟,说:“刘铁跟你说什么了?”
“就……”叶满支支吾吾:“就随便聊聊,他刚认识你那会儿的事儿。”
“刚认识?”韩竞稍微回想了一下,说:“我才十八九吧,我记得刘铁比我大两岁。”
看外表,刘铁能比韩竞大出十岁。
“那是真的吗?”叶满问。
韩竞:“什么?”
叶满:“说你差点……”
差点把人给打死了。
那个年代的事儿,叶满知道的不多,他出生在九十年代,那会儿年纪小,待的地方也落后偏僻,除了cctv少儿里面那两只小恐龙的分别还有星空卫视里面脑袋缝了九针的时候淘气小孩失去了恋人以外,这个世界无特别重大事件。
他不知道那时候外面已经铺起了公路,像是一条条血管,遍布华夏大地,东奔西走、南来北往的人,把养分输往各个地方,或是繁华都市,或是不发达的落后地区。
而韩竞也在那条路上跑过。
在叶满小小一个人撑着腮仰头找星星,把猎户座三星当成牵牛星观测时,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在了韩竞的车窗。
……
“下雪了。”刘铁坐在副驾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裹紧袄,缩起脖子说:“今年过年回不去了。”
师父叼着烟,眼睛熬得泛红,凌晨一点钟,冬天的天空阴沉沉,漆黑的天地间除了车灯照出的亮光什么都没有,庞大的货车队在崎岖不平的破路上轰隆隆前行,雪被掀起的尘土卷进了车轮底下。
“多赚点有什么不好的?”师父的身上有常年抽烟腌出来的臭烘烘的劣质烟味儿,只要一开始抽,整个车头里面就跟那火灾现场似的,又闷又呛,熏得人眼泪哗哗淌。
刘铁那会儿年纪还轻,是个小混混,混了很久也找不见能赚钱的营生,就跑出去闯荡,机缘巧合认识了那位师父,给了钱,跟着学开卡车。
新手,也没机会上路,就先跟着用眼睛看,平时给打打杂,师父心情好了给摸摸车。
那会儿路上流行一句话——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
很多年后,他在丽江的某个文艺小酒吧里头跟叶满提起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个儿绝对没干过那事儿。
叶满性子单纯,还用有点高看的眼神儿瞧他,瞧得他心底汗颜。
不过那个年岁吃过的苦,多年后提起来还是辛酸。
那句流行的话,也不过是一个时代的映照。七八十年代那会儿珠三角正飞速发展,香港不少老板的投资纷纷涌向那边,工厂开了,卡车司机这个行业也应时而生。
他们称呼那些香港的卡车为“港车”,司机都是香港的,谁都想去开港车,在那个年代,港车司机薪水能过万。
一些司机来内地会夹带些“私货”,往来偷偷运送烟酒之类的东西,谋取私利,赚的盆满钵满,那时有不少人推崇那些体面有钱的司机老板,向往香港的生活,有些司机在内地也更傲慢,好像会一口香港口音,就有无数人往上扑一样,做的那些不可言说的事儿也就多了。
后来内地货车也渐渐起来了,那些毛病在这些人身上也多多少少展现出来,大车司机跑长途,工作强度大,没日没夜,高度疲劳和路上如影随形的孤独时刻熬着人的意志,一些人表面上吃苦耐劳,敦厚老实,慢慢的也就不安分了起来。
那场雪下来,也就意味着要过年了,七八个路上跑的单身汉,除了刘铁,哪个都是有家有室的,都是为了生计奔波,养家糊口,可也不妨碍人家干那档子事儿上瘾。
车队在一县城的小旅馆停下了,后半夜了,大雪里头,那小破旅馆开着昏黄的灯,门口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裹着大棉袄,手上提一个手电筒,迈着小碎步往大车这儿跑。
刘铁刚一下车,就立刻被人热情地迎接了。
“呦,新人?”那男人缩着头,笑眯眯说道。
刘铁一听就明白了,估计师父他们老来这儿住。
他是个卡车新人,但社会上摸爬滚打惯了,下意识套近乎,他憨厚地笑了笑,说:“跟着师父打打杂,以后多关照。”
那人一乐:“好说好说。”
他师父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性子有点急躁,一下车就说:“赶紧着,有吃的吗?”
那老板立刻说:“准备好了,热水澡、现成的饭菜,赶紧进去吧,天齁冷的。”
刘铁留意到这偏僻小县城道路旁停了几辆货车,其实这也正常,很多大车打这县城过,在这儿休息的司机,有的不舍得住店钱,就窝在车里睡了,刘铁那手电筒一晃,瞧见一辆车上睡着的司机脸色煞白,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死活。
他那时候心里莫名就惊惶了一阵儿,在这陌生的地界儿,年关前,离家十万八千里,联想到自己身上,以后他也得过这样的日子,在路上跑着,说不准哪天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就交代了一条命。
他是越看那人的脸越像自个儿,好像真就是自个儿死在了车里一样,他心里发毛,想去敲敲窗户,身后师父一把扯住他,催促说:“干什么去?快点弄完睡觉了,明天起早。”
刘铁一听他说“弄”这个词儿,立刻就来了点精神。
当然,很多年后,他和叶满可不是那么说的。
被戏称为艳遇之都的丽江古城,酒吧里,他义正言辞说:“我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跟他说:我要睡觉了,累得要命。”
一旁的调酒师轻轻“呵”了声,刘铁一拍桌子,急了:“双鱼,你还不信,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没碰!”
他顿了顿,说:“我就是在那儿遇见竞哥的。”
……
小旅馆有二层楼,一楼吃饭,二楼住宿。外墙是红砖的,早被风雨洗刷得泛旧,里头也不怎么宽敞,门和门之间距离很近,房间自然也不宽敞。
时代在变,现在稍微大点的城市都不怎么能见到私营小旅馆了,以前国道边上这种地方多的是,小饭店、小发廊,多数是小平房,专为跑长途的卡车司机设计的。像这个地方虽然环境很一般,但是胜在便宜,早些时候几块十几块就能住上一晚,还能牵线搭桥提供些特殊服务。
刘铁进门的时候,在门口跺了跺脚,把鞋上的雪给弄掉了,雪水混着泥在水泥地上画出鞋样子,挪开脚,地上散落着几张黄色小卡片,上面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还有一串电话。
他多瞧了一眼,心里嘀咕着要是真有这卡片上的货色就好了。
他那会儿年轻,心气儿高,不是谁都能看得上的,还真和那群五十来岁的老司机有点差别,不过那差别不过是人渣和挑剔的人渣的分别。
老板给准备好了饭菜,进去后是老板家的小姑娘在忙来忙去,帮着端茶递水,往火炉里头添煤。
那小姑娘长得漂亮,高挑秀气,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
刘铁在人身上多看了几眼,碍着她爸在,也没敢多看。
一群人刚进来,也没心思说什么话,在桌边上风卷残云,要知道平时他们在路上吃饭,都是冷一顿热一顿的,很难吃好。
就吃饭那会儿功夫,门开了,又走进来几个人。
那小旅馆的灯泡是老时候用的钨丝灯,灯光发黄,年头久了,灯泡上面积了一层黑油油的灰,光线发暗。
风卷着雪和沙子吹进了店里,冷不丁的寒气让正吃饭的刘铁打了个哆嗦。
他转回头去看,一眼就瞧见走在最前头那个人。
……
“真帅啊。”刘铁啧了声儿,伸着两根指头在空气中点了两下,跟叶满说:“我一个男人看见他都愣了神儿,那身高、那腿,就算裹着军大衣,也能瞧出他那一身的劲儿,尤其是那双眼睛。”
叶满很投入地听着刘铁说话,仿佛自己也站在了那个边陲小县城,也看见了钨丝灯泡下的风卷雪,还有走来那个人。
“你是没见过年轻时的竞哥,”刘铁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那眼神儿特别利,特别稳,黑黝黝的,没有一点人的情绪,像没怎么在人群里待过……就跟一身野性的狼似的。”
……
推开民宿小门时,萨摩耶正躺在地上睡成了一大团棉花糖。
民宿里很安静,门口老板娘的工作间灯也关了。
刚刚屁颠屁颠疯跑了一路的韩奇奇立刻后退,哼唧着要往叶满身上爬。
叶满是个惯孩子的家长,连忙把它抱起来,小心翼翼跨过横行霸道的大萨摩。
他们的房间靠边儿,路过的几个房间都没什么动静。
韩竞打开门锁,说:“我去熬药。”
叶满的眼神儿不自觉落在他的侧脸,白炽灯光下,那张脸轮廓深邃,无疑是帅的、极出挑的,可也没像刘铁形容的那么夸张。
“我跟你一起。”叶满轻声说。
韩竞离开的动作一顿,低低说:“好。”
半夜十一点,万籁俱寂。
民宿的小厨房里散着中草药味儿,他们自带的小锅咕噜咕嘟冒着热气,氤氲了头顶的灯光。
叶满抱着韩奇奇蹲在地上,仰头看他熟练地分批次地把药草放进锅里,高大的身材在雾气里被揉得有点模糊。
“——哥。”
“——小满。”
安静的夜里,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又都沉默两秒。
叶满开口:“你先说。”
韩竞低头看着正冒热气的中药锅,开口道:“在酒吧那会儿,是不是吓着了?”
叶满一愣。
他没想到韩竞想说的是这个。
第54章
有时候有些人和事, 他自己会强迫自己去忘了、去原谅,但是那时的情绪很难消失,心里平衡也很难调平, 所以他会统一把那些东西拢吧拢吧, 一块儿塞进心里那块儿黑乎乎见不着光的角落里, 然后自己就当没事儿发生。
可是那有后遗症, 在某个情绪低落的夜里, 在某个被创伤的时刻,那些情景会重新闪照,让他重新经历那时的恐惧与羞耻。
其实事情没有得到解决, 他也没有真的原谅刘铁,他只是想要让事情平静而已。
“谢谢……”叶满低下头,摸着韩奇奇的脑门儿,轻轻说:“我没……”
话到这儿, 他忽然又停住, 他意识到自己这一刻不想和韩竞说谎。
“我那时候很害怕。”叶满重新说:“也很生气。”
韩竞:“你看起来和刘铁聊得挺好。”
叶满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对他什么感觉, 之前很讨厌他、害怕他,刚刚他又对我很好,很照顾我, 我就觉得他人还好, 我不想和他发生矛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