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的床单已经很脏了,就很突然的,早上醒来去洗漱了一下, 回来看到绿色床单, 忽然想起它在那么多张床上铺过, 说不定把上一个地方的病菌、肮脏带到了这里。
有时候他会被一种奇怪的思维入侵, 越想越是觉得惊恐, 于是在他看来很干净的床单变成了最脏的东西,必须要洗,不洗他心脏就像有密密麻麻的虫子爬一样。
丽江阳光明媚, 适合洗衣服,所以他把行李箱里所有脏衣服都拿了出来。
韩竞从外面回来,见叶满把自己刚换下来的衣服也放进盆里,正蹲在洗手间里搓洗。
新的一天上午, 民宿院子里的茶桌前坐着三两个人, 老板正坐在摇椅上懒洋洋晒太阳, 社交声不时传来。
他们住一楼,门关不严,漏风, 门口就是那个茶桌, 一点也不隔音,叶满开着门通风,窗帘也拉开了, 阳光晒进了房间里,很明媚。
可一人一狗都躲在洗手间里,外面的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
洗手间里的淋浴开着,正向盆子里蓄水, 这是一个很新的塑料盆,旁边是一小桶新的洗衣液,地上都是泡沫,韩奇奇在高兴地踩水,看到韩竞站在门口,立刻躲到叶满身后。
“民宿应该有洗衣机。”韩竞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照进来的阳光,好像也挡住一部分来自外面的声音。
“嗯。”叶满湿淋淋的手背蹭了一下脸,说:“好多人用过,不习惯。”
韩竞:“……”
叶满像是天生不会表达讨厌一样,连介意也说得委婉。
“我来吧。”韩竞走进来,在他面前半蹲下,伸手去拿他手上的衣裳,说:“给你买了红糖粑粑和牛奶,去吃。”
叶满:“什么是粑粑?”
韩竞:“饼。”
叶满“哦”了声,低头继续揉衣裳,手上忽地一空。韩竞把盆子端开了,放到了高高的洗手池上。
上午八点,时间还很早,世界透亮。
洗手间开着暖色的灯,叶满蹭蹭湿漉漉的额发,问:“你会洗衣服吗?”
韩竞:“会。”
叶满:“我洗得快。”
韩竞没接他的话,手伸进水里,捞起一件衣服搓:“我们不一定什么时候找到他,不着急。”
叶满撑着腿起身,问:“这么久了,真的能找到吗?”
韩竞:“我叫这边的朋友帮忙查了,没人听过那个医院,但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外面响起了吉他声,叶满扭头看一眼,注意力又被韩竞吸引。
韩竞会洗衣服,他有力气,也很熟练,手洗着一件叶满的白色卫衣。
洗衣液的白色泡泡轻轻飞出,飘落韩奇奇的鼻尖上,轻轻破碎。
小狗觉得好玩,大着胆子向韩竞走了一步,夹起尾巴,仰头观察他。
他将脑袋轻轻靠在门边,目光轻轻着落韩竞的侧脸。
那张脸英俊硬朗,带有少数民族血统的长相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异域的神秘,又实在男子气概十足,连那粗粝的古铜色皮肤都显得超出水平的性感。
走这一路,从冬城到云南,或是活这一世二十七年,叶满都没见过比韩竞更加好看的人。
韩竞应该没察觉自己在看他,因为韩竞始终低头洗衣服,符合他性子的沉稳,一直没说话。
叶满就这样一直呆呆看着,心里渐渐变得安稳。这是除了妈妈和姥姥,第一次有人给他洗衣服。
时光静静在客栈里流淌,门外吉他声又响起,阳光牵上了叶满的指尖,他迟一步感觉到,这个世界在流动。
这个八月有点浪漫,适合偷偷喜欢。
或许……二十多年前,谭英也在这里遇到了爱情吗?
——
我把那段记忆画在纸上,用我的视角、用你的视角,还有流星的视角,企图把每一个细节留在最初。
然后埋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
有一天我离开了,你再次路过这片土地,会想去把它挖出来吗?
谭英,你太自由了,就像路过我身旁的风,透明地穿透我的指缝,我快速合拢双手,却无法留住你。
上一次见面,我向你发了好大脾气,我质问你为什么不能为我留下?为什么不想和我结婚?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没有你的旅途重要?你笑着看我,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我比你大三岁啊,谭英,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知道我太激动了,我向你道歉。
可别怀疑我,我真的爱你,你离开我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你,有一次我吃了菌子,我看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你。
我每天计划着怎样和你吵闹,但慢慢的,我放弃了,我觉得你也许不会再见我。
你好久不给我消息了,我想,我已经被你遗忘了吧。
我只想写信提醒你,我还爱你。
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在我工作的医院里。
我总是在回想,想你告诉我的那个有趣视角,在你吃了毒蘑菇以后见到的世界——
「“我是一只西伯利亚红嘴鸥。”我严肃地对面前的乌鸦说:“你愿意陪我跨过严冬,飞去西伯利亚吗?”」
——
叶满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边啃饼边看信,此时院子里很清净,人们已经散了,只有一只大萨摩耶趴在院子里,懒洋洋晒着太阳。
韩奇奇趴在他的怀里,露出一双小眼睛,偷偷看玻璃外的大白狗,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满把最后一口丽江粑粑塞进嘴里,放下信,走进洗手间,说:“哥,我吃完了,我来吧。”
韩竞正把床单放进盆子里。
“不用。”韩竞说:“你的手暂时别碰水了。”
叶满愣了一下,垂眸看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苍白,表皮在刚刚洗衣服的过程中被磨得很薄,渗出血丝。
他对疼痛不敏感,刚刚并没有察觉,现在发现了,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细皮嫩肉的。
洗个衣服都能把手磨破,你真是享太多福了。
“我来吧。”叶满走进去,抓住那条湿漉漉的床单,说:“就是磨破个皮,没那么娇气。”
“不是那回事,”韩竞说:“没必要的苦,别硬吃。”
叶满愣了一下,敏感的他立刻说:“我没有硬吃苦!”
他觉得韩竞在说做的事没有意义,他在嘲笑自己的行为多余。
他顷刻间建起高墙,保持警惕敌对,观察韩竞对自己的态度。
韩竞打开水,哗啦啦的水溅开在安静的洗手间里,他平静地说:“但凡让自己疼的事,都没必要继续干。”
叶满缓缓放下手,低声说:“不疼。”
韩竞低着头:“你告诉别人要知道疼,还知道自己疼吗?”
叶满:“……”
他顺着墙缓缓蹲下去,蹲在洗手间内的门口,盯着白炽灯光下自己那双过分皮薄的手指,上面已经红肿起一块儿。
他太久没用手洗这么久的衣服,早就不习惯。
“有一点疼。”他渐渐平静下来,仔细感受了一下,困惑地说:“真奇怪,刚刚都没注意。”
“小满,”韩竞没回头,仔细搓洗那件床单,开口道:“这条路不知道走多长,我们决定一起走,就得互相合作。”
叶满从来不擅长合作。
他蹲在墙边,韩竞侧后方,不到半米的位置,低着头盯着自个儿的手指,良久良久,轻轻启唇:“好。”
蛋黄色的黄昏落满丽江古城,古城青石板路面凹凸不平,仍斑驳着茶马古道上的马蹄车轮印迹与悠远驼铃。
叶满离开了民宿。他换下了冲锋衣,穿着一件阔腿牛仔裤和对他来说有点大的黑色短袖,袖子长度到了臂弯。
叶满的衣服几乎都被洗了,这是韩竞借给他的。
人来人往的古城道路、古色古香的古城建筑、穿城而过的水流繁衍出夹岸的酒吧餐厅。
他坐在古城一个树下的长椅上,在努力吃着一盒酸奶雪糕,八月份的炎热天气,他冷得吐雾。
韩奇奇缩在他胸前的背包里,连头也不敢露。
韩竞去找朋友了,叫叶满一起,叶满拒绝了,他怕见陌生人。
一个人无聊,就来古城晃晃。
晃来晃去,最后停在这里吃那难吃到骗钱的雪糕。
他一直纠结着,晚饭要等韩竞,还是自己先吃。
他想要发消息问问韩竞,但是又怕打扰到人家,让人反感。
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儿辣牛肉,一边吃,一边拨弄自己的手机,其实也没玩什么,把屏幕拨来拨去,软件挨个点一遍,再关上。
面前的人们来来去去,嘻嘻哈哈,拍来拍去,这些影响不了叶满,他就像一摊烧干净的纸灰,不起波澜。
他把一块牛肉塞进嘴里,慢吞吞咀嚼,把耳机塞进耳朵,假装自己在听歌,那样在别人眼里,他看上去或许不那么孤独。
“小满。”
叶满低着头,试图把那一盒融化在一起的雪糕快速吃完,隔着耳塞,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是他有时候精神过于敏感,反应又迟钝,这导致他老是听错。
他没抬头,继续吃东西。
面前的阳光忽然被遮挡。
他慢半拍地抬起头,韩竞正站在他面前,蛋黄色的夕阳把他的轮廓描摹得温暖又明亮。
叶满觉得自己沉寂的心情忽然变好了,流动过心脏的血液正在加快。
在他没有察觉时他的唇角已经上扬,他圆圆的眼睛尾端轻轻下压,闪烁出清亮的笑意。
“韩竞!”他直起腰,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事情做完了吗?”
韩竞:“……”
他看叶满的眸色微深,右手插进休闲裤口袋,指指前方不远的一个楼,说:“在那儿说话,碰巧看见你了。”
只有不到五十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