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寺庙随便某个门口向外看,世界清晰得仿佛重描了轮廓线条。
高耸于阳光下的高城寺院里,随处可见僧人结伴走过,也随处可见朝圣者合着念珠转经。
从大殿出来,又漫无目的转进小的院落,小殿里面供着菩萨,院里香炉旁残留未燃尽的灰,气味奇特,颜色奇特的不知道是烧什么的。
中午时间,是午饭时间了,僧人们也不时结伴从殿里出来,去用餐。
叶满没戴墨镜,眼睛被晃得疼,八月份,这里暑气不重,天气很清爽。
“香格里拉清晨的第一束阳光,会照在噶丹松赞林寺。”他靠在白墙下席地而坐,像一个高原上的流浪汉,转头看过去,是一个导游带着一群中年男女走进院落,他语气平静,神情淡漠,口中利落清晰地说着历史与对叶满来说有些深奥的佛法,让旅途中嬉笑的游客们渐渐收敛,渐渐静心。
他们一路说着,去到了大殿里,叶满目送他们进去,就听不见了。
韩竞坐在他身边,长腿微蜷,仰头喝矿泉水。
“喝吗?”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韩竞把水递过来,说:“还凉着。”
叶满摇摇头,说:“你对这里熟悉吗?”
韩竞收回手,慢慢拧上水,说:“还算熟吧,来过几次。”
叶满对韩竞的过往不了解,偶尔好奇,但不强烈。
他没多问,从口袋里拿出墨镜戴上,开口道:“你觉得哪个景区最漂亮?今天天气很好,我们看了再走好吗?”
韩竞停顿了两三秒,似乎在认真思索,当叶满拿出手机准备订票时,听到他说:“春天的牧场,夏天的格桑。”
叶满的手指顿住,再次看向他,顿了半刻,他说:“要门票吗?”
男人垂眸看他,墨镜里映着彼此的影子,勾唇说:“全部免费。”
叶满认为韩竞的意思是,世上大多数美好的风景,全部免费。
在离开松赞林寺之前,韩竞去了洗手间。
叶满本想趁这个机会找角度拍摄一张照片,但是举着相机一直仰头描建筑,他没看周围的路,转过两个弯,穿过若干个门以后,他迷路了,手捧着相机,茫然地四处张望。
白色香布随风起伏飘扬,阳光洒落镀金的屋顶墙檐、明艳的红墙高矮错落,他就处在一个小小院落里。
这里只有零星两个游客在拍照,除此之外,来往的都是穿着红色僧服的僧人。
一个小殿的门口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僧人,他们悠闲地晒太阳,笑着交谈,褶皱苍老、皮肤深色,口中用藏语交谈。
叶满听不懂,毕竟人家不会每一天把“天地星辰、河流高山”挂在嘴边,叶满只会那几个词。
他又社恐,不敢去问路,于是,他只能试着往回找。
叶满路痴属性是自带的,别人靠方向感判断东西南北,他靠参照物。
他必须死记硬背下来参照物的样子,然后才能找到方向。
但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会觉得东西南北都一样,会产生眩晕感还有轻微的视觉障碍。
在他第三次看到那些僧人时,他终于停下脚步,蹲在角落背阴的地方,开始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准备找陌生人求助。
他知道韩竞大概也在找他,但是他们没法联系,他的手机被留在车上,开着视频陪韩奇奇。
正中午当头了,游客都已经撤出这个院子,他一个人在这儿蹲着,看起来挺奇怪的。
但是路过的僧人们也没特意在他身上停留目光,结伴来来去去。
他实在没有足够勇气去找僧人搭话,只能站起来,自己走。
他决定下山去等韩竞,因为刚刚绕来绕去,他已经把和韩竞刚刚待的地方忘了。
可他刚刚跨出这个院门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叶满眼睛瞬时亮起,迅速转身,韩竞正握着手机大步向他走过来。
“你没事吧?”韩竞没戴墨镜,呼吸有点急促,快步走到叶满面前,上下打量他:“怎么到这儿了?”
叶满:“……”
他挠挠头发,没好意思说自己迷路了,就把相机递给了他。
里面有几段新视频,韩竞接过相机,往下翻着看看,一眼就看出叶满拍得很好,或许没仔细学过,但是他的照片很有生命力,抓拍的人和物,能看到自然与人的流动统一。
叶满缩在亮橙色衣袖里的手心有轻微出汗,他缓缓蜷起发麻的指尖,心里好像有暖洋洋的东西在流动,靠近他一直努力镇压的黑暗角落。
因为这个世界上,至少此时此刻,有一个着急地到处寻找他的人。
他找到自己时,也没有批评、抱怨、不耐烦。
他又多喜欢韩竞一点,觉得他的眼睛真好看。
深邃眼窝,显得凌厉精明的单眼皮,在抬眼看人时,会因为眼窝太深,眼皮上起一条褶儿,造成双眼皮的错觉,这是他眼睛看起来很大的原因。
“拍得真好。”韩竞把相机还他,说:“以后把这些剪成纪录片,我给你投资。”
叶满愣了一下,心脏怦怦跳,轻轻说:“我哪能行呢?”
第49章
车的四个窗户都开着一条缝隙, 韩奇奇正趴在叶满的手机边上,视频还通着,但是黑屏, 它能听到对面的声音, 听到叶满声音时, 它就站起来, 盯着手机看, 没有时它就趴下,继续等。
叶满拉开车门时,韩奇奇立刻跳下来, 绕着他撒欢儿。
“别摇尾巴了。”叶满蹲下,抓住它的尾巴,正正经经地说:“摇掉了可没人给你捡。”
韩奇奇用脑袋拱他的小腿,爱撒娇得过分。
“我给你捡。”身后的韩竞懒散道。
这人真古怪, 竟然会配合他的冷笑话。
叶满扭头仔细看他, 想看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怪。男人放下手机, 抬抬下巴,说:“出发。”
你刚刚……在拍我吗?
叶满没敢问。
他不想知道韩竞手机里自己的模样,可能脸扁扁的、宽宽的, 神情木木的, 或者都被头发遮盖,反正一定很丑。
他抱起韩奇奇,认真点头, 说:“出发!”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就快离开香格里拉。
盘山公路上没有车经过,绿色的大山渐渐蒙上青影,外面的风越来越大, 天空渐渐点亮起了星星。
车里放着旋律优美的纯音乐,叶满趴在窗边向外看,他们刚刚从对面山开过来,盘旋向下,海拔渐渐降低。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手上端着相机,拍摄着路过的、看起来无意义的大山与山谷。
山林寂静,少数民族村庄寂静,他和韩竞也没什么交谈,心里也静默无言。
一闪而过的镜头里,叶满恍惚看到了一个小孩子,走在无人的大山里,他很害怕,缩着脖子,抱着手臂,不停打量四周。
他害怕这条陌生的路,害怕自己一个人独行,只能尽全力向前跑,直至被车甩在了看不见的深山。
叶满眼睛里渐渐泛湿,一滴泪顺着眼眶滚落,他知道,那个孩子跟不上他的速度,自己也无法停下。
香格里拉暮色将近的时刻是蓝色的,隐藏在大山里的村庄,分不清是藏族的、彝族的、纳西族的,或是白族的,它们点缀在庞大的群山之间,像一个个神秘而疏冷的影子。
一路开进山里,再也看不见村庄和人类。只有满目的墨绿、墨绿,还有高高的山峰、深切的峡谷和狂烈的风。
那样自由自在、孤单又剧烈的风里,叶满忽然变得有些不正常。
或者说,他变得难得正常,更像他自己了。
他认得风,他曾跟全世界的风进行对话。
他降下车窗,对着黑夜下的大山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碎片卷着他的话吹进韩竞耳朵,韩竞转头看他一眼。
他竟然没嘲笑叶满,而是莫名其妙地说:“距离远,你可以大声一点。”
叶满瑟缩地想关上窗。
韩竞:“这里没有别人,再大声一点。”
叶满以为他在说反话,很羞耻。
韩竞却把车停在了远近无人的盘山路。
路仿佛蛇一样盘踞在茂密深山,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人。
韩竞半倚在车上,在叶满探究而不安的目光里,他忽然微微微微昂首。
风从他那样硬朗的唇形边掠过,他拢起手,向远方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很好听,永远带着一种懒散劲儿,那不是说他真的懒或者散漫,而是他总是自由自在、身处任何地方都足够松弛自洽的原因。
叶满一怔,接着好像某种情绪找到了宣泄口,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人和他一样莫名其妙。
他张张口,对着山谷、对面的大山,微弱地喊:“你叫什么名字?”
韩竞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被风送去更远的地方。
叶满被他的声音扶着,声音渐渐放大,渐渐失控,以至于肆意地动用胸口储存的空气,忘记身旁有别人存在,以至于大山里回荡他的声音。
他问山:“你叫什么名字?”
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叶满!”
山说:“我叫山。”
那种极致的发泄让他莫名其妙地哭了出来,大脑因为声音震荡而缺氧发麻,他哭到我的防水冲锋衣以为天上下了雨,自动启动防水功能,咸湿一滴一滴滑落,砸在土地上。
“小满。”他低头点了一根烟,说:“我经常看到你哭。”
叶满连忙捂住了脸。
他又说:“你哭起来也很好看,只是让人难过。”
叶满已经不哭了,他用镜头静静记录那些青色山峦,眼眶红肿。
韩竞那句话后,两个人没再有交流,沉默上车,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