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时的,韩奇奇警觉地竖起耳朵,龇起锋利的犬牙,尖锐地叫了起来。
叶满一怔,立刻趴下去,伸手捏住了韩奇奇的嘴。
外面有人匆匆说:“有狗!快走快走!”
心脏剧烈的跳动声里,叶满呆呆盯着小狗委屈的圆眼睛,细软的头发轻轻滑落,贴在脸颊,他听见自己无意识地说:“好。”
韩竞听清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声音听出来几分愉快:“晚上吃什么?”
“想吃肉。”叶满的语气渐渐轻盈。
晚上吃的牦牛肉火锅,吃过后两个人在古城里逛了逛,叶满特意去给孙媛转经,转经筒旁围了很多人,彼此陌生的人们一起转动那个巨大的金色经筒。
叶满在人群中走着,顺着那金色经筒仰头看,仿佛看到了他认不得的金色梵文符号不停飞向香格里拉青黑色的天上,一篇接一篇。
他不知道这是否真的能祈福去病,反正看那些人那么信,他也就信了。
他替孙媛转完三圈,没有停。
一圈、再一圈。
替家人、替以前的朋友。
他越来越累,脚下越来越慢,韩竞靠在寺庙墙边,背靠着古城夜色,静静看他。
叶满路过他时,想着,韩竞肯定觉得自己很奇怪,转起来没完,但是他这样想时,那个闲站着格外英俊的男人抬手,冲他摆了摆。
叶满心跳忽然砰动,紧忙收回目光。
转着转着,他前后的人一点点变少,大经筒越来越慢,他手下的重量越来越重。
抬起头时,发现只剩他一个人还在。
游客们在拍照,在休息,在交谈,转经筒停了下来。
他还剩最后一圈没转完,站在原地,攥着扶手,用吃奶的劲儿用力转,可经筒没动。
青灰的夜色,陌生而模糊的人脸,没人注意他还试图往前,也没人来转了,他也渐渐停下,尴尬而无力。
他想退开,手慢慢松开。
一道高挑的影子从墙边走来,长腿跨出的步子等距,像接受过训练那样稳,风带起他的黑色外套衣摆,送来一点木香。
他向叶满走来,那存在感和压迫感一如初见。
叶满茫然的目光世界里,一只大手握住了被磨得发亮的金属扶手。
叶满的心里渐渐升起一点底气,他对韩竞笑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努力,试图转动,旁边刚上来的人也慢慢加入,经筒再次转起来。
韩竞幽深的目光落在夜色中青年的侧脸,刚刚那人耀眼的笑容一瞬即逝,消散成了古城夜里凉薄的风。
在那最后一圈,为韩竞祈福的转经中,叶满知道韩竞一直在自己身后,他脚下的步调渐渐稳定,心难得安稳的时刻,他才能真的与这个世界建立连接。
他感受到了高原清冷坚硬的风吹过他的脸、眼睛看到了寺庙的黄墙上飞扬的彩色经幡,内刻经文的鎏金经筒上浮雕靠近他的一面雕刻着文殊菩萨,他听到了南腔北调的口音,笑着感叹独克宗古城夜色的美丽。
叶满还听站在台阶上的导游说,转动经筒三圈就相当于念诵经文372万遍。
那零碎标准的吐字透过熙攘传过来,叶满听他说,这三圈寓意时间的圆满,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
而当他完成那完整的一圈,再次回到原点,又听他舌绽莲花地说,那代表了前世、今生和来世。
叶满听得似懂非懂。
韩竞还在转经,叶满坐在台阶上等他,周围三三两两坐着人,有人从他身边来去。
他的目光追逐着韩竞的身影,那一周二十几个人里,韩竞那样高大显眼。
叶满觉得他好特别,在人群中、在旷野里,从北方到南方,他像一个流浪在世界上的游牧民族首领,稳重、无拘无束。
或许时间沉淀可以让一个人的魅力不断加深,这个比他大九岁的男人,在庞大神圣的鎏金经筒下,扶着经筒前行。
慢慢的,其他人的身影开始模糊,变成一段段风的线条。
他从未这样专注,眼睛里只烙进一个人的影子,黑色的外衣,笔直的长腿,绕着那个经筒,虔诚地走着。
坐在人群中时,往往是叶满最孤独的时候,可今天的他很宁静,忘记了孤独。
心脏跳动得安稳,好像有一种暖流在心底渐渐铺开,软化了冰冻的四肢百骸。
“你转完了?”
“嗯。”
“你也为家人祈福吗?”
“不是,”男人手一插在裤子口袋,半靠在寺庙的墙上,低头看他,并不避讳地说:“给你祈福。”
忽然全世界的风路过叶满的耳边,人们纷纷转身躲避,风极速掠过身旁灯下几欲滴翠的树,汹涌地涌进他的双耳,急迫地告知他一件事。
他的世界轰隆隆响,不用风来说,他自己知道。那是第一次,叶满觉得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
扎扎实实的,清清白白的,无关爱欲、孤单和虚荣。
第47章
小酒馆里台上的姑娘唱着民谣, 店里坐着的人穿着很有文艺感,男人留着长辫子和胡子,姑娘的花衣裳长长、从头罩到脚踝, 很怪, 但很漂亮。
叶满仍喜欢角落位置, 那个位置靠窗, 可以看到外面青石路上的景色, 如果他不想被人看,可以向后靠,缩在墙角里。
年轻男孩儿走过来, 笑的时候露出两个虎牙,很漂亮,问道:“想喝点什么?”
叶满觉得他有点眼熟,多看了两眼。
韩竞点完后, 把酒单推给叶满, 开口道:“之前开的药一直在小冰箱里放着, 但是再不吃就快坏了。”
叶满回过神,片刻后,低头说:“可是我没病啊。”
“补身体的。”韩竞语气不带攻击性, 也没有强迫的意思, 慢悠悠说:“没事,你不喝我把它喝了,强身健体的。”
叶满:“……”
他低头盯着酒单, 那上面满目琳琅的抽象名字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土包子。
但是他也能看懂一点。
好一会儿,他将手指放在一个名字上面,说:“这个是饮料吗?”
“那个不含酒精,”服务生笑得很甜:“刚来高原不适应海拔, 喝这个刚刚好。”
叶满腼腆地笑笑,服务生离开,叶满又跟着他的背影盯了一眼。
韩竞手臂撑在桌上,转头跟着看过去,语气似乎漫不经心:“一直看什么呢?”
叶满心里一紧,语气略急促地解释:“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小侯,那个……拉萨那个男孩儿。”
韩竞脸上表情看不出端倪,又往后看了一眼,才说:“不像。”
叶满局促地点点头,不敢再乱看了。
“我有点脸盲,”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无意识地纠缠:“可能不太像吧……”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机桌面,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几乎把桌面那上面那只绿色小恐龙看出花儿,才装出一幅闲聊的口吻:“小侯看起来年纪不大。”
“二十一了。”韩竞说:“他哥是我的朋友,他哥过世后他就跟着我了,那会儿才九岁。”
叶满“哦”了声。
半刻后,他说:“他爸妈呢?”
“早没了。”韩竞说:“他哥把他带大的。”
叶满脑海中又浮现那个年轻人八面玲珑的模样,最后一面他带了一顶绿色的毛线帽,像高原阴天灰色调里的一片新荷叶儿。
“这样啊……”
“他从小不爱念书,高中没念完,乐意在拉萨待着,我就把那个客栈交给他了,赚了钱他爱花就花,我不多干涉,但是他脑子聪明,拉萨我后开起来那几家客栈,都是他弄起来的。”
酒端上来了,叶满那杯桃红色的饮料外壁挂着水雾,他拿起来抿了一口,觉得甜丝丝的。
“真厉害。”叶满低低说:“他哥是怎么……”
“开大车的,从十来岁就开始打工养弟弟了,怕耽误人家姑娘,也一直没结婚,”韩竞语气平静,问什么答什么,说得还有点多:“以前他救过我的命,后来有一回车祸,人没了。”
叶满轻轻咽下那口饮料,觉得经过喉咙时那滋味儿发酸。
他老是为一跟自己没关系的人和事难过,仿佛天生就这样,以前的朋友说,他又没法帮上人家,这样的心理只是源于傲慢、虚伪。
“你……”他犹豫着开口。
“我把他当我亲弟弟。”韩竞忽然切断了他的话。
叶满:“……”
这一句刻意的解释让他心有点乱,低头喝饮料遮掩,小声说:“哦。”
他不是想问这个,是想问救命那事儿,但也意识到自己打听得有点多了,冒犯,于是闭上了嘴。
平时叶满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这里对他来说太潮流,就像他会害怕进一个看不出卖什么的高档商店,或者一个看起来非常时尚的理发店一样,他会紧张不安。
但是韩竞在这里,他就勇敢多了。
台上换了个女歌手,唱的那首歌是《今生我在修佛缘》。
仿若天籁的歌喉缓缓流淌,不远处龟山上的转经筒仍在转动,转动轮回……也转动着传说。
听着听着,心就静了下来。
叶满坐在人群中时,撑腮看着窗外偶尔路过的人影,觉得沉静中又有些疲累。
他就像一块不耐用的蓄电池,充电十小时,续航十分钟,时间过了,他就开始能量不足。
韩竞坐在他对面喝酒,没看手机,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的,和他一起看窗外。
让叶满产生一种被陪伴的踏实感,又因为忽然喜欢,不敢看他。
唵嘛呢叭咪吽的旋律里,昏暗的环境里,叶满咬着吸管,渐渐走神。
他恍惚看见了一个背着登山行囊的背包客,双手扶在肩带上,独自走过古老的茶马古道,青蓝夜色里,一盏盏灯透过狭窄的窗落在斑驳的石路上,身上携带着大理的风,昆明的花,丽江的雪,独克宗赠给了她独一无二的月色,她忽然在酒吧窗前驻足,仰起头看天空。
叶满也随着看过去。
耀眼的月光笼罩在她的拢起的黑色长发上,她的肤色应该是有些黑的,身材是修长的,目光是宁静的,她就在酒吧窗前坐下,背对着叶满,拿出了一个老旧的本子,或许封面是还珠格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