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准备要一根,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
叶满的掌心多了很大一把棒棒糖,心脏莫名一烫,他看向韩竞平静的侧脸,对方正低头把一根烟放在线条硬朗的唇间。
他忽然有一种韩竞正把自己当小孩子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很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去商店会特意给这个叫叶满的人带一把糖。
那位当地人放下手机,说:“他住得很近,很快就过来了。”
“这位大叔认识一个曾经在邮局上班的人。”叶满道过谢后,小声跟韩竞解释:“他说那个人可能会认识梅朵吉。”
韩竞微微欠身,伸出手与那位藏族同胞交握。
“如果我没记错,按那封信上的时间,他正是在那里上班的。”大叔接过韩竞的烟,不紧不慢吸了一口,说:“他在那里工作了三十年,也许还记得也说不定。”
“比起那会儿,县城变化了不少。”韩竞说道。
“信是十几年前发的,”藏族大叔点头说:“那时候来这里的人还没这么多,很多都是背包徒步的,我做过领队进雨崩,那里还没开发,没通路,要走十几个小时。”
谭英初次来到梅里雪山的时间一定更早更早,早过徒步天堂雨崩被开发,被世人熟知。
叶满咬着消食片,有一搭没一搭听他们交谈。
韩奇奇的肚皮圆滚滚,在他掌心里咕噜咕噜运动,整只狗四仰八叉,躺在他膝盖上睡得很香。
外面偶尔会有车驶过,有房车、面包车,还有满载的电三轮。
他靠在陌生的小餐馆里,侧头向外看,车轮滚过,雨坠落向全世界的蓝色莲花,白墙的藏式建筑点缀在半山坡的茂密绿色植被中,云雾飘渺,宁静质朴。
夏季的高原小城,叶满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前,透过窗框仰头看向远方,忽然想起,或许谭英也用这样的视角看过这里。
旅途的意义是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不上班?
生命的旅程难道不是努力读书、努力工作、报答父母、努力买房子、每天等着退休,最后躺在床上等待死亡吗?
这一辈子,只要做好那些事,就已经没有空隙休息了。
会有另一种他认知外的人生方式吗?
“小满。”
韩竞把他的魂儿叫了回来,他转过头,见这店里多出一个人。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戴着个牛皮色帽子,手上提着一把伞。
他匆匆走过来,看向叶满两人,说:“梅朵吉的信吗?在哪里?”
叶满望着他,心弦好像被轻轻拨动,产生一阵长长的震颤。
他连自己都没有准备,他没想到真的会找到这封老信件相关的线索,那一瞬,他觉得,时空仿佛在两个结点相通了。
“梅朵吉在把这封信交给我后的不久就过世了。”那个严肃的老人捏着那封信的信封,久久没移开眼,说道:“这封信里应该还有一串绿松石项链,那是梅朵吉送给谭英的生日礼物。”
“我买到这封信时,只有两张纸。”叶满生怕被人误解自己偷了东西。
老人没说话,叶满就有点着急地看韩竞。
男人正靠在沙发上,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勾唇笑笑。
叶满急切地说:“真不是我拿的。”
韩竞挑眉,撑住自个儿的下巴,靠近他一点,低低说:“我知道。”
叶满松了口气,忐忑地坐在原地待了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其实根本不会有人这么想。
“谭英没看过这封信。”那人又说。
叶满一愣,抬头看他,他那不灵光的脑袋在这一刻觉察到了什么,说道:“你知道她没看过?你后来见过她吗?”
“嗯。”老人放下信封,摘下花镜,用胸前的衣裳擦了擦,说:“她后来回到过这里。”
如果谭英没看过这些信,那么是否可以说明,这些信并不是她主动丢弃的?
“梅朵吉离开那年的四月,县城里还下着雪,谭英背着行囊再次来到这里,风尘仆仆,和她第一次来时的样子很像。那天已经很晚了,她的身上满是泥和雪,好像从山上摔下去过,冻得一直发抖。”老人说。
叶满身上的汗毛有些竖起来了,那种跨越时间的故事,让人心神都被牵引。
老人的语速不急不缓:“她站在梅朵吉的家门口敲门,敲了很久很久,我下班时路过,没有认出她,只是告诉她这家里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转身看我,在手电的灯光里,我看清了那个姑娘的脸,她脸上的眼泪湿透了厚厚的口罩,眼睛上都是雪。
十二年前,刚下班的哲旦正警惕着,听到她问:“她们去哪里了?”
哲旦回答后,那个汉族姑娘蹲在了地上,眼泪一滴一滴砸了下来,融化了冬天里的冰雪。
哲旦的妻子把她安置在他们住的房间,那一整晚哲旦都在诵经,为离开的人祈福。
那个汉族人一直很安静,没有声音。
第二天清晨,她已经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与他们告别。
哲旦准备用邮局的车送她去车站,但是谭英说她还不走。
她说,她要兑现承诺了,替梅朵吉磕长头。
叶满好像来到了一个冰雪覆盖的山谷,四月天里,不止他们的北方下雪,南面的某些地方也在降雪。
他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蹲在一扇他从未见过的门前,呆呆看着雪一朵朵坠落,像冬天里的格桑。
有个人在他身边哭泣过,而后过了一夜,太阳将升起时,踩着雪再次路过他身边。
他追上去,身后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他艰难地跟着一步一步走。
然后看到——
“谭英花了三个月时间,”邮递员说:“她去了梅里雪山转山,替梅朵吉磕了十万个长头。”
叶满心底一颤。
邮递员:“我的爱人为她准备了很多食物,问她是不是要回家了?她说她没有家了,不会再回去。”
“之后,她离开了梅里雪山,我再也没见过她。”
雨停了,一只黑色蜘蛛静静趴在窗口结网,窗边桌前的食客已经换了一拨。
山上起了一道绚丽彩虹,街上很多人为之驻足。
叶满靠在车门,用手机拍下那道彩虹。
韩竞从快递驿站出来,手上拿着一个包裹。
叶满都不知道,在路上也能收快递,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以后用这个。”韩竞把快递交给叶满,拉开车门,输入导航地址。
叶满蹲在垃圾桶旁拆开那个箱子,云开雾散的湿润彩虹光芒下,他捧出了一台黑色相机。
“走吧。”韩竞的车停在一棵大树下,阳光筛下的灿烂落在韩竞的墨镜上,明暗交错。他平稳地说:“我们现在出发去松赞林寺。”
叶满抱着相机站在原地,怔怔看他,心脏跳得很快,眼前世界明亮耀眼,高原小镇街头起了一阵透明的风,掀起他遮掩的卷发,眼前一阵清晰明亮。
“雪山在那里。”叶满的手指向云雾散去的远方,鼓起勇气说:“韩竞,我们最后去那里露营吧!”
韩竞站在雪山下的小城街头看他,心里反复思忖他说的“最后”,随后不动声色说:“好。”
山顶的露营地停了六七辆车,车牌都来自全国不同地区,才下午三点左右,已经有人搭好了帐篷。
那起伏的白色山脉是那样清晰,站在山崖边向远处看,蓝色天幕下,汹涌的白云浮在座座雪峰之后,就像雪在沸腾。
叶满坐在悬崖边缘,静静看着远方那座山,清澈的眼睛倒映刚硬起伏的山影,手中相机里多了几十张照片,却觉得每一张都没有下一眼的景色美。
劲烈的风和低温吹动他的衣裳与脸颊,耳边轰隆隆响,隔着深切向下的山谷,他面对雪山,面对风来的方向,就感觉雪山似乎正试图和自己对话。
如果雪山会说话,它会讲些什么?它会用藏语还是汉语?
或许那神秘而圣洁的群山正在问他:“你一直拿着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对准我做什么?好奇怪。”
叶满在心里回答:“这是相机,它能把你们的影像保存下来。”
雪山又说:“你可真奇怪,我听不懂你的话。”
叶满说:“哦,哦,没关系的,我只是看看就走。”
雪山沉默了下来。
过一会儿,叶满又问:“你见过一个叫谭英的姑娘吗?十几年前她曾来过。”
“这里每天都来那么多人,我怎么会每个都记得?”雪山无趣地说。
叶满扣着相机,轻轻说:“我叫叶满。”
雪山说:“知道了,你话好多。”
叶满问:“你会记得我吗?”
雪山不说话。
头顶被扣上冲锋衣帽子,风声变小了,脸一阵阵刺痛。
韩竞在他身旁站定,低头看他:“进车里休息一会儿吧。”
叶满往后看,露营地里面传来饭香,烤肉的香气,一辆辆远道而来的车在这里扎营,还有徒步者,他们打算在这里过一夜,明早看日照金山。
“哥,”叶满问:“有烟吗?”
韩竞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他。
叶满咬了一根,没点,就用牙齿轻轻咬着烟嘴,当玩一样。
他又举起相机拍摄卡瓦格博,肩上忽然微微一重,那是一件韩竞的棉衣,被风冻得骨头都轻微发颤的叶满这才察觉自己的寒冷。
他收起相机,从地上站起来,和韩竞面对面站着,凝视他微垂的黑眸,他不知道怎么报答韩竞给他相机,笨拙地说:“哥,我给你捏捏肩吧。”
韩竞挑唇笑了笑,说:“知道敬老了?”
叶满:“……”
顿了顿,他低头看相机里的雪山照片,用那种含糊的声线愧疚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天在拉萨,你的客栈,人一多,我……我脑子就转不过来。”
韩竞没说话。
空气安静半刻后,叶满脑袋被轻轻揉了揉,隔着冲锋衣帽子。
他心脏跳乱了半拍,抿着唇没吭声,眼底却微微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