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温度有点凉,他走一会儿就醒了。
也正因为他醒过来,他才看到了这样震撼人心的风景。
今天没风,山谷中风平浪静,白色的云雾从无数峰林间涌起,蓝色晨光将那些白雾衬得清冷。
“小满。”韩竞从后面拥住他,边亲他的嘴角,边懒洋洋地跟他说:“看,云来了。”
话音刚落时起,云雾迅速从山谷浮起,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那些山谷峰林的影子已经模糊。
同时,天空上层云雾缝隙中绽出条条金色光束,丁达尔效应劈开了天空混沌。
叶满急于去看日出,低眸时,脚下已经变成云的海洋。
小时候,他时常想象在云朵里睡觉,因为云彩看起来那样紧密松软,饿的时候他可以张开口啃几口,不能啃太多,否则云彩漏了洞他就会掉下来。
如果真的能站上去就好了……
身后有个人走过来,客客气气说:“韩老板,准备好了。”
叶满转头看,就见后面带着晨露的草地上铺了一个巨大的、亮橙色的伞。
韩竞向他伸出手,说:“走,咱们去飞一圈。”
韩奇奇这只小狗和叶满这个人类是第一次即将飞上天空。
叶满恐高非常严重,但是大概是云海给了他平地的虚假错觉,所以他并没有太多对高度的恐惧。
他很兴奋,乖乖任由人戴好护具,再三确定韩奇奇牢牢绑在自己身上,开始左顾右盼。
韩竞就在他身后,说:“别害怕,我在你身后。”
“我不怕。”叶满听到自己说。
他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云海,鼻子嗅到了山巅的清凛气息,他感觉到韩竞在调整坐袋,他温热的呼吸就扑在自己的发上、侧脸上,很安全。
韩竞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永远可以陪自己一起玩,叶满想到这一点,又幸福得有点想掉眼泪。
“我数321。”韩竞说:“我们一起跑。”
叶满掌心起了一层汗:“好!”
“跑!”韩竞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根本没有数数。
生活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却充满挑战和刺激!叶满下意识往前迈开一步,猛然向前冲去。
风从他耳侧汹涌而过,悬崖边缘的碎石在脚下兴奋跳动滚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失去了控制,即将死亡,他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但下一秒,身后的滑翔伞"哗啦"一声完全张开,巨大的升力将两人迅速拽向空中。
“做得好!”韩竞的声音将叶满空白的大脑给填满。
韩竞:“小满,放松点。”
叶满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死死扣着操纵带,指节都发白了。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感受着滑翔伞在气流中轻盈地滑行。
头顶是初升的太阳,云层散去,天空宽广博大,脚下是波澜起伏的云海,一排山峰露出一个小小的尖,如此渺小。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烦恼变得如此渺小,就像底下纯白云海中那不起眼的小小石头,他老是盯着它看,仿佛世界全剩下它。
他的血液里只有最纯粹的自由,身后是他的恋人,身前是自己的小狗。
他有一种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感觉,不是错觉。
他回头看,那座像云巅诺亚方舟一样的山峰变得那样渺小。
韩竞微微靠前,在千米高空吻了吻他的唇角。
“哥!”滑翔伞在空中平稳滑行着,没有丝毫颠簸,叶满偏过头,熟练回应。小狗一样轻咬韩竞的嘴唇,说:“我也想学这个。”
“慢慢的,我们时间很长,”韩竞说:“我都教会你。”
以后,会有很多可能。可能,会有很多以后。
自己也会飞翔的……可以走在云层之上,这个世界太奇妙了。
他们这样一路飞行、滑翔,穿过乌蒙山的山外山,跨过亚洲最高的大桥,来到了南方的南方。
仍是那个小院子,梦中的小屋,绣球花也还在桌上趴着,里面的家具都没换,还是原模原样。
一切叶满都觉得安心,而且,这里充足的阳光让叶满很放松。
在那样阳光充足的小院子里,他坐在小板凳上,让韩竞剃掉了他的头发,剃成了和韩竞一样的青茬儿。
他凑近镜子里跟韩竞并排看,觉得自己好丑,又有一点酷。
“加油。”韩竞低头,亲亲他的后脑勺。
叶满笑着大声说:“加油!”
然后,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心理咨询师,也是第一次和她对话。
那是一个女性,刚开口说话时就让叶满深信这是个专业素质过硬的,虽然叶满在跟她聊过后觉得浪费了一千块钱,一点作用也没有,可面对她下一次邀约叶满还是决定再试试。
他去医院看了精神科医生,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病症,听医生说话时他害怕得浑身发抖。抑郁症、焦虑症,ptsd,还有很多名词……叶满不懂,可他真的得了妈妈口中说的精神疾病。
他才知道他的“洁癖”是病、哭泣是病、幻想是病、连他路上必须买下某一根小黄瓜也是病。
他开始服药。
为了一个小时一千块的心理咨询和那些药片,叶满也会打工。
他去丽江古城那个酒吧里找了份拉马头琴的工作,弹吉他他也行,只不过两个都不精,也只会几首曲子。
万幸他是拉前面的,那会儿酒吧刚上客,没几个心思在歌上,也没几个人注意他。
小一年过去了,刘飞早就不在这里做,听说被从这儿开了以后就离开丽江,换了别的城市旅居,余嘉鱼回去经营咖啡厅,刘铁也回了东南亚。
这个地方就是这样,人流动很快,前一天认识的,下一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
不过老板还是原来的老板,里面的一个店员阿盐还是曾经的。
韩竞坐在吧台等他,目光时时刻刻盯在他身上,观察他的状态,酒吧老板递给他一杯酒,说:“上次来还差点被刘铁吓哭,现在好多了。”
韩竞笑了笑,没说话。
等叶满拉完,韩竞接过他的琴背上,两个人牵着手往外走。
古城从来不缺游客,六月份城里人挤人。
走过古老的茶马古道,走过水上花桥、油纸伞路,出了古城,回到安静的小家。
这里被韩竞弄来很多花,风吹过的时候,花瓣摇落,像是一地的花毯。敞开的客厅里放着懒人沙发,上面放着一件白卫衣,那是小侯的。
叶满舒展着腿靠在里面,米白色休闲裤轻轻垂落,露出一截儿白皙的脚踝。
阳光从敞开的门晒进来,晒着干净的木色地板,也将他整个人晒透。
他把被韩奇奇抓坏的地方用刺绣遮住,上面是一丛漂亮明艳的绣球花,已经绣了小半。
西药、中药加针灸、心理咨询,他的状态比从前好一点,没有那么频繁地哭,大概因为睡眠变好,他梦游次数在减少。
韩竞没打扰他,坐在一边喝茶,韩奇奇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扑蛾子玩。
叶满继续绣着一朵绣球,忽然开口:“哥,你知道今天心理医生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韩竞:“什么?”
叶满有时候会跟韩竞聊一聊心理医生跟他说的话。
叶满:“她说她能感受到这些经历对我来说很沉重,但我始终没有放弃为自己寻找出路,问我这种矛盾中的坚持是怎么做到的。”
韩竞:“你怎么回答的?”
叶满说:“我说因为我遇见了你,遇见了谭英的信。”
韩竞:“然后呢?”
叶满:“说完我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太对,想了半天又给她一个答案。”
韩竞舒展长腿,问:“什么答案?”
叶满说:“我说,是因为我有点勇敢。”
韩竞缓缓点头:“不止一点。”
——
第二周,继续针灸,他不再喊疼,中药成分增加安神成分,西药剂量调整,宝贝开始口干,我试着给他喝各种果汁,可他不在意喝了什么,他甚至懒得吞咽。
从医院回来,他又用消毒水把屋子里的一切擦了一遍,奇奇不小心蹭了一下床,他把刚换好的床单又洗了。
他握着笔准备写字,可很久都没落笔,我问他在想什么,他回头看我,忽然哭了,说:“哥,我脑子坏了,我不记得自己要写什么了。”
——
第三周,宝贝说他把心理咨询师给打了,他用一个抱枕砸了心理咨询师的脚,他说心理咨询师练过武功,因为她躲得非常敏捷,高跟鞋蹬地“嗖”地转了一圈椅子就潇洒躲开了。
他说心理咨询师很坏,她就像他的爸爸。
我去找心理咨询师聊,了解她这样做的动机,如果她有问题我会立刻换掉她,她解释清楚,并说这是好现象。
我不明白,我问了她很多,我不明白为什么小满在跟我恋爱之后回忆起那些痛苦更加疼,病情看上去更加严重。
她说因为跟我在一起后因为有我的支持神经不必高度警觉,稳定的环境卸下了他的“生存防御”,创伤感受就显现了出来,他对“稳定”的不适应让内心冲突更加剧烈,这个过程里他更关注“自我感受”,对痛苦的敏锐就会持续增长。她说,因为他太努力了,他学着调节情绪,可那种秩序重建伴随着反复和拉扯。
简单来说,跟我在一起,让他更痛苦了。
心理咨询师看出我的想法,她说:不是这样,是他的炎症在愈合,就像白细胞在吞噬病毒一样。他在你的支持下非常积极地变好。
我开始大量阅读心理方面的书籍,频繁和心理咨询师沟通,试着更了解他……
——
叶满最近和心理医生又和好了。
咨询结束后穿着短裤短袖坐在庭院里休息,他还在绣那件卫衣,忽然提起:“我好像一点知道你们吃了聪明果的正常人类是什么样的了。”
韩竞:“嗯?”
叶满:“好安静。”
他没什么起伏地说:“在人群里我也觉得很安静,好像把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墙修起来了,没那么容易被人影响,比如你反复告诉我别站在别人的角度看自己,我以前要努力去做,现在可以轻松做到,我甚至感觉不到太大的快乐和悲伤,只是很平静。我也不知道是药让我变迟缓了还是我在变好。”
韩竞忧虑地打电话给大夫,大夫说是他抑郁症焦虑症本身就有的躯体化症状,让他安心,可他怎么安心?他给各种朋友打电话,联系首都的专家医师,可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只能转去跟中医医师商量。
叶满这几周很少对他笑,对他说话也比从前少,多数时候都躲在屋子里,不见他和奇奇。他心里有些难以接受,他产生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在于他不确定叶满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怕叶满自己一个人进入死胡同不再接受任何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