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才猛地意识到,之前小满把他甩掉再正常不过了。因为叶满根本不知道正常的健康亲密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一直在角色扮演而没想过跟自己建立关系,就像他在家里的模式一模一样。
正因为越来越了解,他越来越心疼他,以至于心脏都开始闷痛。
叶满妈妈把问题推给叶满:“他这孩子心思左,爱钻牛角尖,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叶满爸爸仿佛得到了这个场景的最优解,也开始回避自己不了解孩子的事实。他忽然一脸阴沉,变得理直气壮:“以后你要是敢欺负他,我会杀了你。”
这应该就是叶满恐惧的样子,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扭曲着凶狠,泛黄的眼珠盯着人仿佛即将攻击的野狗,话从牙缝儿挤出来,剩下的在喉咙里轰隆隆响,仿佛火山喷发的前兆。
韩竞阅历深,只一次他就判断这种人不能惹,不能牵扯过深。因为这样的人靠情绪支配生活日常,且异常敏感,只要让他不高兴不管对方是谁立刻就会翻脸,而且完全不知道惧怕,动手杀人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就是不要命那种人,根本没有忌惮心,也没有分寸。
韩竞难以想象,叶满从小到大到底是怎样生存下来的。
韩竞没接他的情绪,他很平静,让那个人的暴力落空:“我不会欺负他,也不会纵容任何人欺负他。”
叶满爸爸不说话了。
韩竞又对叶满妈妈说:“他不是爱钻牛角尖,是从小没人给他过答案,没人给他做后盾,他只能反复想、反复推,他很累。”
叶满妈妈被蛰了一样缩了缩,极度羞耻地开口:“以后就麻烦你替我们照顾他了,我们就当、就当养了个闺女。”
“……”
他们很难理解同性恋,只能尽力转化为自己能理解的方式。
韩竞说:“我爱他,不是替任何人爱,以后我俩是要过一辈子的,我会把我能给的都给他。”
在这个家庭是个羞于说“爱”的,老两口都躲闪开目光,沉默了下来。
半晌,叶满妈妈开了口:“你家在哪儿,父母同意吗?”
韩竞说:“我是青海人,父母同意,他们都很喜欢小满。”
叶满妈妈担忧:“青海在哪儿?很远吧,以后回来……”
哦,对了,叶子说过,以后不回来了。
她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心。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她迷迷茫茫地想:我和他爸不欺负他的话,别人没人敢欺负他。
他是被他们俩一起欺负跑的,差点就欺负死了。
“啊,”叶满妈妈想起什么,连忙叫住韩竞,说:“你让他把头发剪了,他那头发我看了就闹心。”
韩竞脚步微顿,淡淡说:“他的头发只是生而为人的自然生长,不是为了讨好谁长的。”
叶满妈妈忽然哑了。
第二天,叶满醒得很晚,大夫来了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他没什么力气,看着大夫给他挂上水,他又闭上眼睛继续睡。
韩竞亲了亲他,去给他拿吃的。
今天阴天,天气冷,九点多又下起了雪。
叶满听见脚步声走近,以为是韩竞回来了,睁开眼睛看,却见是爸爸。
爸爸走到他身边,关切道:“儿子,还难受吗?”
他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紧绷:“我没事。”
爸爸撑着炕边,俯身靠近叶满,脸越来越近,顿时一股子陈年烟味儿洪水涌到头顶,额头要往他的额头上贴。
叶满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要试叶满的体温,像是对三岁孩子那样彰显亲近。
叶满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一种呕吐欲望泛了起来。
“韩竞!”
他下意识大喊起来:“韩竞!你回来!韩竞!”
韩竞快步跑进房间,只见一个尴尬的父亲和满脸厌恶、如临大敌的叶满。
他立刻挡在两个人中间,低声说:“我给你弄疙瘩汤去了。”
叶满每次生病都会吃这个,可此时他看也不看,他拉着韩竞与自己站在一起,作出对立、英勇的战斗姿态。
叶满爸爸低下头,走了出去。
韩竞看着那人的背影,惊觉叶满在刚刚无形间完成了精神弑父。
外面的雪花飘了进来,调皮地落在韩奇奇的鼻尖,化成水珠被它粉粉的舌头舔走。
叶满的战备状态渐渐平静下来,他躺在被子里,嗓子嘶哑地说:“哥,雪下得大吗?”
韩竞:“已经下了一层了。”
叶满眼眶微红,向外看白茫茫的院子,喃喃说:“今年倒春寒。”
这个家也在倒春寒。
叶满把户口本拿了出来,韩竞买的烟被爸爸分了两盒,剩下的他拿走了,送到姥姥家。
姥姥家正热闹,大雪纷飞里迎来了许多客。
叶满推门进去时,舅舅一家、大哥一家还有小姨一家都到了,加上关内的亲戚,正热热闹闹吃着饭,这里聚会不会有叶满妈妈。妈妈和姥爷的关系就像叶满和爸爸的一比一复刻,可妈妈仍是无法理解叶满为什么不能和他爸和好。
“姥姥。”叶满站在昏暗房间的门口,在众人的注视里开口道:“我要走了。”
老太太坐在最里面,不舍地问:“就走啊?什么时候再回来?”
叶满:“我不知道,没有日子。”
窗外三月大雪纷飞,融化的速度比不上降雪速度,整个世界一片苍白,韩竞就靠在门口等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静静望着叶满家乡的漫天飞雪。
他今天就能把他真正带走了,以后,这个世界上的春夏秋冬,是雨是雪就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过了。
舅舅叫他:“叶子,坐下吃饭。”
家里的长辈看着他、小辈看着他、表弟的新婚妻子、关内的来客都看着他。
叶满:“不了。”
姨夫醉醺醺站起来,那高亢的声音声音仿佛驴叫,他过来拉叶满,他正为自己儿子娶了媳妇有了孩子骄傲呢:“你表弟好不容易回来,你不给你弟媳妇敬杯酒啊?快过来!”
所有人都觉得荒唐,舅舅还是一样只嘴里嘀咕几句,万事不管,大哥站起来拉住姨夫,小心翼翼看叶满:“叶子,你吃完再走吧。”
叶满笑了笑,嗓子发炎,他又捂唇咳嗽两声。
“不了,我们去县里吃。”他走到姥爷面前,把烟拿出来,说:“我给你带回来几盒烟。”
“啥烟啊?”大哥笑呵呵凑过来,说:“好抽吗?”
姥爷也挺高兴,跟大哥还有舅姥爷头凑头研究。
叶满弯腰,跟姥姥说:“给你买的补品记得吃,以后别干活了,我给大哥打钱请人给你们做饭,你好好吃饭。”
姥姥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眼泪簌簌往下掉。
她知道叶满要走得远了,叶满小时候用筷子就拿得长,她就料到有这一天,老人都说筷子拿得越长的孩子离家越远。
第210章
“这烟得好几万一条吧?”舅姥爷忽然正眼看他了。
叶满给姥姥擦眼泪, 随口应了一句:“嗯。”
一桌人都很惊讶。
舅舅笑着说:“瑞瑞,以后跟你小叔学,像你小叔一样有出息。”
多熟悉的场景, 与多年前重叠了, 叶满记得以前也有这样的一句话, 那个小孩儿尖叫着说才不要学他, 他是个废物, 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侮辱,还哭了。
那孩子已经读初中,不会那样激烈地用力表达自己不想和废物产生联系。
初中生笑了笑, 腼腼腆腆,大眼睛看着叶满,没好意思说话。
这屋子里的人好像没有人记得当年那回事了。
叶满淡淡开口:“不要学我。”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疏远而冷漠, 简洁地回了这句话, 也回了多年前那句话。
“叶子, 你和你同学一块儿走啊?”姥姥问。
“嗯,”叶满说:“我和他一起走,以后也在一块儿。”
姥姥点头:“在一块儿好, 好好跟人相处啊, 不用给我钱,我们有。”
姥爷终于听到了一个关键字——“钱”。
一脸冷漠地摆摆手说:“钱没有你的份,你也别怪我, 你爸妈把你的资格败没了。”
叶满看他一眼,并没说话。
转身时,他忽然发现灯绳上挂了东西,一小截儿木头。
那竟然是小时候那个雷击木的护身符, 原来,它还在这个世界上。
原来时间里藏着的并非只有痛苦,还有些闪闪发光的宝藏。
他用手擦了擦眼,无言地把那个小桃木剑解下来握在掌心,这是他从生他来的家里带走的唯一的东西。
他以后不需要别的护身符了,他找回了最灵的那一个。
除了那个护身符,一切恩怨他都不带走。
姨夫混不吝地说:“人家现在一条烟都好几万,看得上你这点钱吗?还不如把钱给我。”
小姨用手推他,制止他说话。
叶满没有搭理他,他把钱也拿了,抬手轻轻拥抱姥姥。
眼前闪过幼时的场景像是时光剪影划过,他跟着姥姥织毛衣、绣花,他捡起一把羊粪蛋,以为是宝物献给姥姥看,姥姥正给他做着过冬的小小棉袄,连忙把他的手拍干净……
叶满摆手说:“我走了。”
时光里的老人抬头看,笑着送他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