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看他在哭,慌乱极了,连忙哄他:“叶子,我给你收拾了屋,你走这一年我和你爸给你装修了一个小屋,就在粮仓子里,我带你过去。”
叶满精神不稳定,眼前的光影不停变换,这让他想起上一次去那片“海”回来时的场景,都是一样的绝望痛苦。
他站不住了,浑浑噩噩地蹲下去,胳膊却被牢牢扶住了。
他仰头看韩竞,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噼里啪啦砸下来了:“对不住,哥……”
“小满,”韩竞垂眸看他:“那就是一串珠子,就算丢了天也不会塌下来,不是大事儿。”
叶满:“可那是你送我的,你找了很久才找齐108个一样的。”
妈妈在一边无措地看着他们,韩竞有点顾不上她的想法了。
他把叶满扶稳,按着他的双肩,与他平视,与时间抢跑,赶在叶满坠入深渊之前叫醒他:“我再找108颗更好的给你,它就是个破石头,没有你的情绪重要。”
叶满:“……”
他望着韩竞沉稳包容的眸光,渐渐的,他从崩溃中勉强稳定下来。
他低下头,说:“我知道了。”
天不会塌下来,对,不会塌下来。
韩竞告诉过他的,遇到事情先解决问题,不要提前恐惧。
妈妈把他们带到给叶满弄的小房间里,那是他们曾经装粮食的地方,他家里换了新家具,旧的就都塞到这里,还打了炕,铺上新的炕葛。他们计划让叶满回村里给厂子看粮仓,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然后住在这里。
叶满昨天回来,妈妈已经收拾过了好几遍,连墙都擦得干净。
这是叶满二十七年第一次有一个自己的独立空间,他以前会开心得要命,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坐在炕上焦虑地等,猛烈地咳嗽。
韩竞确定外面没人,走到他面前,弯腰将他拥进怀里。
叶满伏在他肩上剧烈喘息,肺部因为咳嗽震得发疼。
他依赖地回抱住韩竞,说:“我会传染给你的。”
韩竞:“那就让韩奇奇照顾咱俩。”
小狗在边上歪头看他俩,吐舌头摇尾巴,丝毫不知道自己小小年纪就要承担养老重任。
叶满没说话,他的脑袋里反复回忆韩竞刚刚那句话:它没有你的情绪重要。
韩竞认为他很重要。
自己很重要。
他一遍遍想着,他的安全感渐渐回来了一点。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家待下去了,他在这里会很轻易崩塌。
“哥,我想把户口独立出来。”他向他求助:“你能不能帮帮我?”
韩竞:“好,用我西宁那套房子给你办手续。”
叶满抬头看他:“可以吗?”
韩竞掏手机:“有什么不可以的?那是咱们自己家,我现在让阿姨把房产证寄过来。”
叶满心里一阵激动,韩竞的支持给了他面对现在的勇气和面对未来的希望。
在叶满满心期待地要逃离这个家时,妈妈在哭。
她一个人坐在经年陈旧的厨房里,无声地掉眼泪,她不明白这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昨天,她浑浑噩噩跑回家里,跟他爸说了这事,说他把中奖的钱全都捐了,他爸提着刀要去把叶满剁了,被她死活拦了下来。
她跟他说了叶满想要登报解除关系的事,他疯了一样狂吼打砸,她就让他砸,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气上头顶失控的样子,看着屋里的东西被他打砸成废墟,忽然就想起一个词儿——家破人亡。
她躲在厨房里哭,这么多年,她都是躲在这里哭的,这里是她劳作了一辈子的地方,是她的避风港,可年轻的时候他也会闯进来打她。
现在不会了,她熬过来了,他对她很好,她的生活在一点点变好,可孩子为什么不省心呢?
还藏农药,怎么可能呢?
她想去扒着开那个墙上的耗子洞看看,她知道叶满惯会撒谎的。
两个人沉默地待着,一直到了夜幕降临。
她做好饭,默默收拾好家里,听着阴影里的抽烟一直抽到现在的丈夫说:“那就让他自生自灭吧,咱们管不了了,让他死在外面,咱们也不用给他收尸。”
这句话让她一下子崩溃了,她指着丈夫,手指抖啊抖,情绪崩塌到不成样子,眼泪也下来了。
“你忘了吗?他大学就自杀过了。”
她说:“那天打电话,你一个劲儿逼他,你激他去死,他从楼上跳下去了,是他那个朋友把他拉住了,我问了,就差那么一点,他差点就死了。”
丈夫凶猛地怒吼道:“那就让他去死!装什么装!有本事他在我面前死!”
她哭着说:“没见过这么狠的爸啊,真没见过,虎毒还不食子呢,他死了你就那么痛快啊,你天天逼他去死。”
丈夫说:“他但凡像别的孩子一样懂点人事呢?别的孩子现在都知道反哺父母了,你看他呢?一个亿一分钱都拿不回来,捐了?他怎么不可怜可怜他爸呢?他从小就不懂人事,注意力不集中,书读不好,动不动就哭,就像我欠他的一样!他就敢说说,我就不信他敢死!”
她的心里闪过一抹强烈的悲伤,这句话戳她的肺管子了,她说:“他要是真敢死呢?”
他说:“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他要是有那个胆子早就有出息了!死就死,咱们就当没生过他。”
不对,那是我生的,她在心里反驳。
夜里,村子里的人都睡了。
她爬起来,拿着手电筒和一根小棍儿,走到老墙边上找东西。
老墙已经很多年了,土砌的,在他家院子和邻居院子中间,没有任何一家想过修。
现在,那里已经遍布老鼠洞。
她不知道叶满把东西藏在哪一个洞里,是不是在跟她撒谎,她只能跪在地上一个一个地看,用东西勾。
丈夫呼呼大睡,睡觉的呼吸频率都是生气的。
她背着他,去找自己的孩子二十年多年前留下的东西,她一边找一边害怕,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孩子了。
她找了半晚上,终于,在一个被土掩埋的耗子洞里发现了东西。
那是一个油纸袋摩擦的声音,她顾不上太多,连忙扒了出来,她在里面找到了半瓶干成粉末的粉色的农药。
她手一抖,几乎拿不住,用手电仔细看,那药生产日期是千禧年之前的。
她手脚瘫软,拿起药瓶回去找丈夫,一张皱巴巴的纸却轻轻飘了下来。
那是孩子的字,用铅笔写的,很丑、很大。
她捡起来看,上面稚嫩的笔迹写着:“爸、妈,对不起,我死了。你们再生一个喜欢的孩子吧,放心,下一次不会生出我啦。”
那是孩子的遗书。
她生的孩子很笨,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哪里都不如别人,呆呆傻傻的,总是惹他们生气,有时候她看着他的样子就很厌烦生气,不愿意和他说话。
他爸也打他、也烦他,她和丈夫差异很大,只有在讨厌叶满这件事上有共识,因为他是个笨孩子,她也时常因为自己生了个笨孩子而自卑。
可她没想过不要他,他是她生下来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她跌跌撞撞往屋里走,走了几步摔到地上,她崩溃地嚎啕大哭,她爬起来,跑进屋里。
她把药瓶摔到丈夫身上,说:“你逼死他,你要逼死他!”
丈夫不耐烦地起来,咬牙切齿道:“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她说:“你打死我吧,我不跟你过了,我跟叶子一起死,都是你逼的,这个家就是因为你散的!”
丈夫不知道她发什么疯,冷静一会儿,看清她扔过来的东西。
还有那张小小的、风化的遗书。
他愣住了,又看了好几遍,说:“从哪儿来的?”
她说:“从二十年前来的。”
她问:“你为什么对他这么狠?你对你那些亲戚家的孩子都那么好,为什么对叶满这样?”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了?你要这么逼他?”
她嚎啕大哭:“我为什么要这么逼他?我要把他逼死了!”
他不是在威胁父母,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叶满每一次说自己想死不是威胁他们,而是真的准备去做,从小就想了。
丈夫愣愣地看着那瓶药,一言不发。
他抽了一晚上烟,第二天一早,他把药瓶拿去扔了,扔得很远很远,远到谁也够不着它。
他准备和自己的儿子好好谈一谈,他还是不明白现在的孩子好好的,不愁吃喝,为什么会想死。
他让妻子做了一桌子菜,准备找他沟通一下,他只读过小学,他的小学老师说过,跟孩子最重要的是沟通,以前他确实没和孩子沟通过,现在也来得及。可妻子去找叶满时发现他不在,出门去了。
他望向叶满姥姥家的院子,问妻子,那辆牧马人是谁的。
妻子说是叶满开回来的。
他心里一喜,觉得叶满肯定没把钱捐了,他还有。
他开心地等在家里,让妻子把叶满的行李拿回来,孩子回家不在家里住不像话。
妻子去拿了东西回来,就一个小背包。
他打开看,里面装着一条顶贵的好烟。
他拆开抽了一根,觉着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
他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就是一个钱包、两件旧衣裳、一个看起来很廉价的玻璃串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除了那盒烟之外没什么发财的迹象。
正好他侄女婿来了,他们聊着天,走的时候孩子抓着叶满的手串不愿意撒手,侄女婿着急走,就说:“让她拿去玩两天再给你送回来。”
他知道叶满有很多这玩意儿,因为叶满睡不好觉,就各处求这玩意儿,又因为穷,买的都是十块二十块,顶天过百。
他向来疼爱家里的小辈,大方地说:“不用送回来,给她玩吧。”
他没见识,那串手串值五百万,他的孩子又哭了,他又搞砸了。
叶满把韩奇奇的小鞋子脱了,把它抱上来炕。
它在航空箱睡了好几天,实在是委屈。
炕是热乎的,上面铺着新被子,韩竞也上来了,他摸摸奇奇,打量这间屋子,说:“这都是老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