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叶满还是说了出来:“我不喜欢你。”
韩竞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已经知道,不觉意外。
“跟我在一块儿,就是因为我是外地人,好甩,是吗?”韩竞平静地说。
叶满默认了。
他有点喘不过气,声音沉闷地说了实话:“在一起那段日子只是因为我太孤独了。我没办法喜欢上谁,因为我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过去的那些年里,叶满觉得自己爱过好多人,受过好多伤,可这两年他独自一人思考才明白,在他爱不上自己的前提下,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爱人。
他像只地缚鬼一样,在这个庞大世界的那么一丁点地方来回飘荡,没有故事、没有价值,没有人会记住他。
他把话说出来,向这个他身边的受害者坦诚自己的卑劣,不期待他的原谅,只希望他快点离开这样糟糕的自己。
车在向前行驶,雨湿润了高原的草木生灵,国道一路向前延伸,茫茫然看不到尽头。
“不是别人落下的。”
安静的车里,男人低沉平静的声音响起:“吃吧。”
导航上显示上午十点,天却阴得像夜幕降临。
叶满抱着那一堆早餐,看到窗外的雨越来越大,直至将连绵的山模糊成了白茫茫的雾,后视镜里布达拉宫早就不见,拉萨早就不见。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叶满紧张地问。
那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英俊男人慢慢启唇:“信里。”
如同寺庙钟声在耳边震荡,漾起层层波纹,叶满怀中轻便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背包忽然变得有分量。
他昨晚梦游的记忆已经不在,不知道民宿老板进过他的房间,他只判断是昨晚和扎布吉格的对话被韩竞听见。
那几封信……
隔了十二年,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
都是写给一个人。
写给那个叫做谭英的女人,河北邢台人。
他们有人称呼她为“女儿”,有人叫她“朋友”,还有称她为“爱人”……那些人都不同姓氏,甚至有不同语言民族,可那一封封信里填满的都是对她的思念与爱。
什么样的人会得到这么多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那样精彩的故事?叶满坐在民宿的沙发里,阅读着那些时光机的只言片语,像一个偷窥别人美好感情的卑劣小偷。
叶满在心里描绘着她,觉得她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富豪,家庭财力雄厚,也是一个仁慈洒脱的姑娘,有一个和谐美好的家庭,父母、祖父母都情绪稳定,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她在那个年代也识字、会写诗。
她一定做了很多好事,才被世界那样爱着。
他想看看她的路,去看看“爱”到底长什么样儿,过了多年,那在叶满看来很不牢靠的东西是否早就消散。
天气预报显示,遥远的冬城今天有雨。
他对自己那盆蒜的担忧终于放下,叶满并没有打算在外面流浪太久,他早晚会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在里面宅着,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不再和任何人联系。
叶满看着西藏天空上滚动的阴云,缓慢地想着,那样的日子也很好。
把床边放上一杯水,把粉红豹的腿打上结,把窗帘拉紧,手机关机,那样一直待到永远,他也不需要其他东西了。
雨还在不停下着,两侧的青草已经模糊,雨刷器正不停摆动着。
叶满张张口,想要拒绝他同行,却听韩竞先说话:“我是你住的那家民宿的老板。”
叶满怔住,扭头看他硬朗的侧脸。
“昨晚人多,没和你打招呼,”韩竞看着前方没有尽头的路,说:“我叫韩竞,今年36,青海人。”
叶满抿唇。
“国道214,滇藏线在这个季节很美,”韩竞说:“你可以当做旅行,好好享受。”
雨声嘈杂,噼里啪啦,打在车顶,像是将人闷在鼓里砸。
那样的吵闹里,思路混乱的叶满听到韩竞说:“重新认识一下吧。”
一滴眼泪滑落在苍白的手背,那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书包带,青色血管清晰。
柔软的卷毛轻轻搭在眼睛上,促使下一滴眼泪也紧跟着砸下。
“我叫叶满。”叶满声音微哑,抽了口气,用那种特有的黏滞和潮湿的声音轻轻说:“你可以叫我小满。”
那一年,八月的第一天,叶满遇见了拉萨的民宿老板韩竞,莫名其妙开始同行。
西藏的雨很大,那是叶满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旅途的起点,硬派越野冲入雨中,笔直向前。
叶满怀着忐忑忧郁的心,门牙咬着牛肉饼看窗外的路,渐渐有轻微期待在心里发酵。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第一次冒险旅行。
八岁时他曾自己蓄谋过一次独立的冒险。那天小叶满一个人在家里的仓库、鸡窝和狗洞跑来跑去,他整个童年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自己哄自己开心。
于是握着一根木棍儿装猴子的叶满,从窗户翻进了姥爷家装着米粮杂物的仓库。
仓库里没有灯,家里除了瘫痪在床的太姥姥也没人。初春,正是农忙时,大人都在地里忙着,没人在时叶满可以大胆一点,于是开始在仓库里寻找能玩的东西。
这样埋头一顿乱翻,灰头土脸的他翻到了太姥姥的轮椅。
而一墙之隔,瘫痪在床,每天张口就是恶毒诅咒骂人的太姥姥听到声响,又破口大骂起来。
她骂儿媳妇不给她吃喝,骂她不得好死,骂她恶毒到了骨子里,对每一个来家里的人编造谎话,哭着挑拨说儿媳妇虐待她。
她在骂叶满的姥姥,每天无休无止。
可这一次她白骂了,家里只有叶满一个,他把轮椅从后窗偷偷搬了出去。
他心虚,怕被发现,特意趴在西屋的窗户一角偷偷看她,被她察觉,用那种粹了毒汁一样的眼睛瞪过来。她开始骂叶满是小畜生,是贱人,是该死在娘胎里的坏胚子,会早死。
小叶满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却很喜欢自己的哥哥姐姐们,明明叶满依恋她、心疼她,也曾给她收拾房间、端屎端尿,或者喂她吃饭。
但是表哥表姐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偶尔来一次,就会被她塞钱、满口的夸赞。
叶满从一开始的亲近,变得渐渐不敢靠近她。
确定她没看到自己动了她的轮椅,就慢慢蹲下,从窗前遁走。
他双手推着轮椅,飞一样跑在乡间的路上,阳光温暖,吹来的风都是暖的。
他坐上轮椅,滚着轮子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乱转,快乐地玩耍。
乡间都是忙着劳作的村民,偶尔开车路过,都会扭头看这个坐着轮椅的是谁家小孩儿。
叶满不认识他们,也不理会,欢快地跑在路上。
他在路边的坑里看到了一只死掉的小羊羔,它的头已经白骨化,皮摊开在烈日下,身体散发恶臭,好像被什么分食过。
叶满停下来,跳进坑里,扒路边的土。
春耕时地被翻过,土很松软,他取了黑土,一捧一捧盖在小羊羔的身上,将它埋葬。
拍拍脏兮兮的小手,他又继续往前走。
他看到一丛紫色的小野花,在烧荒的黑色灰烬里冒出绿叶儿,开出一朵朵小小的花,他带上一朵,继续上路。
又路过一片坟地,叶满曾和表哥一起去玩过,也踩过人家的坟头,回去狠狠病了一场,生怕人家还记得他,晴天白日里,他吓得腿跑出了虚影。
跑着跑着,他到了一个新村子,小姨家就在这儿住。
他想去小姨家看小牛,可他前一阵子才和表弟打过架。
站在村口徘徊了一阵儿,他忽然看见水坝的桥头岸边空地上,有一个东西鬼鬼祟祟跑过。
那是一只像老鼠一样的小动物,他小心翼翼趴在地上,和它对视,那个小动物也歪头看他,像是在思考这是个什么古怪东西。
叶满一眨眼的时间里,它就钻进洞里,叶满跑过去,在洞口发现了几粒那小动物偷的红豆,他捡起一颗,和小花一起,装进了口袋,就像收集冒险地图的碎片。
在转过一个开满成片蒲公英的土坡后,他终于抵达一片水波浩渺的地方,阳光太刺眼,他看到黑色的草长在白色的地面,远离耕地的草原里有一片水鸟栖息的湖泊,鸟鸣声清越自由。
他用手指蹭了点白色的土,含进嘴里,发现那是咸的。
叶满小小一只,在那片白色的盐地上静静坐了很久,他没见过这样纯白的世界,春天耀眼的阳光将白色地面晃得刺眼,风从发腥的浅浅水面送过来,又冷又热。
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件大事,当他面向风吹来的方向,耳边会轰隆隆作响,世界太急于向他倾诉,把一切事情告诉他,可声音太嘈杂,他难以听清。
于是他侧过头,将左耳倾向风,于是世界的声音分明起来,水鸟、水波、草原的布谷还有透明的风。
从此以后,叶满每次听他觉得重要的信息时,都只用一只耳朵。
那里简直像是童话世界,科技还落后着,网络还未普及的年代,长在乡村里,字还没认全的小叶满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
他只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地方。
他把轮椅还了回去,没人发现过它曾离开。
玩了一整天,他太累太累了,缩在姥姥家的床上睡着了。
等他醒时,迷迷糊糊看到姥爷在吃饭,阴沉着脸。
他心疼得跑到姥姥身旁,抓住她的手,下一秒,一桌子的饭菜摔在地上,碗碟碎了一地。
姥姥哭着,蹲下来捡碎瓷片。
叶满也哭了,他大声嚷,让姥爷走开,离开这个家,带走他自己的妈妈,不要欺负姥姥。
姥爷从不打他,可他也从不听叶满说话,他厉声吼叫,声音大得让叶满大脑难以运转,让他耳膜几乎刺穿,就像一头看见红色布子的牛,凶狠地向着自己的妻子发泄怒火。
叶满笨拙地帮姥姥收拾好满地的狼藉,回到家里,爸爸又在打妈妈扯着头发,膝盖压着背不让她起身,一巴掌接一巴掌地狠狠往脸上扇。
叶满跪下给他磕头,求他别打了,被他一把薅起来,两巴掌扇在脸上。
“哭什么哭?给我嚎丧啊?”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憋回去,完犊子操的。”
“就不该把你操出来!我今天就掐死你!”
妈妈并不拦。
叶满口袋里的小花和红豆在那时弄丢了,滚进了找不到的角落,那两样东西一样是“什么时候该哭”,一样是“什么时候该笑”。
从此,他再也没去过那片小湖泊。
拉萨距离林芝四百公里,如果晴天路好,时间大概能控制在五小时,但是今天下雨。
韩竞开车很稳,不会过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