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多了,杜阿姨习惯了早睡,也有点乏了,她笑着说:“那我先回去睡了,你早点休息。”
叶满连忙说:“我送您回去。”
小侯站起来,笑眯眯说:“我送阿姨回去吧,我还没和阿姨聊够呢。”
“好呀。”杜阿姨含笑应道。
叶满有些羡慕小侯,他愿意的话,可以轻易让所有人都喜欢他。
“等等。”叶满叫住杜阿姨,说:“您夜里把空调开高一点,这里比广东冷。”
杜香梅笑着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红包,递给叶满:“新的一年,祝你健康快乐。”
叶满握着那封红包,有些愣神,说:“好,明天早上我去给您送饭,早点睡。”
杜阿姨笑吟吟点头,跟小侯一起出去了。
门关上,叶满再也撑不住,情绪持续下坠。
他爬起来,去洗了澡,爬上了床。
流浪动物基地里,李东雨把一块儿鸭骨头扔给狗,坐得歪歪斜斜,吊儿郎当,继续啃叶满给他带的卤味。
城里灯火通明,烟花此起彼伏,不过跟这儿没什么关系,这里在城市边缘的地方,夜里很安静,狗都不叫。
王青山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把煮好的饺子递给他一盘,说:“你是老板的哥哥,怎么不跟他一块儿过年呢?”
“哥?”李东雨嗤笑一声:“我算他哪门子的哥?”
王青山没明白:“你们不是亲戚?”
李东雨身体不好,吃东西胃口也差,可他还是往嘴里塞了个饺子,虾仁很大,也不腻,竟然非常好吃。他低头看看,继续吃了起来。
往嘴里塞了好几个,他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问了句:“你觉得我俩像亲戚?”
王青山摇摇头:“不像。”
李东雨嘴不太干净:“不像你特么在这里废话。”
王青山:“……”
金毛走过来,往王青山身边一趴,李东雨瞧了瞧它的腿,敛眸嘲讽道:“他怎么什么都救,救了这么多没用的东西。”
王青山:“……”
“老板心好。”他有些窝囊地忍了他的没素质,试图沟通:“你不喜欢老板,为什么留下?”
“啧,谁说老子不喜欢他了?”李东雨有点无语:“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不喜欢他?”
耳朵?李东雨那只没了的耳朵看起来非常可怕,结满扭曲的增生。
王青山推了推眼镜,说:“这些事猫狗是生命,生命没有有用和没用。”
“没说它们,”李东雨冷笑一声,说:“我说我自己。”
王青山愣住。
叶满趴在床上哭,明明是好好的年,可他还是控制不住难受,不停地哭。
或许这是他第一次在异乡过年的原因,或许是与血肉相连的人割舍产生的阵痛,又或许,是他的心理疾病。
他坐立不安,反复打开笔记本,可他写不下只字片语。
韩竞在一边陪着他,看着他焦虑,看着他哭泣,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不起,哥。”叶满愧疚地说着:“我影响了你的心情。本来很期待一起过年的,我说等你回来我们要一起过年的,对不起。”
韩竞:“没有对不起,小满,别对我说对不起。”
叶满呜呜哭着,咸湿的泪似乎让韩奇奇的毛也变得湿答答,没有精神。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正在冒毒水的毒物,慢慢腐蚀着周围的一切。
他讨厌自己。
那个角落里蜷缩着的孩子麻木地看着他,仿佛刚刚从过往的年里走出来,他又被打了,他好疼,可他还是想家乡。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世界上有一个地方,让人又憎恨,又难以割舍呢?
叶满知道,他这么疼是因为自己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就算回家,他也做不到继续欺骗自己了。
好糟糕啊……他把一切都弄得很糟糕,假如自己是周秋阳那样优秀的人,假如自己像小侯一样讨人喜欢,假如他像韩竞一样强大、有本事,那么是不是这那个家就会很幸福,现在就会在一起过年,守岁。
都是自己,让所有人都不高兴。
他又陷入了强烈的自我责备中,韩竞给他种下的心锚被浓烈的情绪压制,他喃喃说:“假如我死了,所有人都会变幸福……”
韩竞眸光一寒,抬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唇。
叶满一时无法呼吸,混沌又恐惧地抬头,却被韩竞死死压制在床上。
“叶满!”韩竞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跟你一起去死。我们约好了下辈子也做朋友,那就一起死,就算是黄泉路,咱俩也得一起走。”
叶满惊得心头巨震,仿佛飓风掠过他混乱的世界,过后留下一片空白寂静。
身体发麻,不停地发抖,心脏紧紧收缩。
他在说什么?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会愿意把命和自己绑在一起?就算韩竞说过,可他也没敢当真的。
他盯着韩竞,眼前一阵清楚一阵模糊,眼泪不停聚集、坠落。
“小满,如果你死了,我一定跟你一起死。”他极度认真:“我知道,你一个人走那条路会怕孤单,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叶满看见了韩竞,终于从他的茧中扒开一个口子,看见了其他人。
“我爱你。”
韩竞深邃的眼睛看着他,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牢牢抓着,手固定住他的脑袋,让他看清自己,不允许他有半点逃避。
“我爱你。”
“我爱你。”
窗外县城里炸开一团团烟火,炸在叶满绝望的眼底,这个世界多么绚烂。
“我爱你。”
“我爱你。”
韩竞一遍遍说着,把瘫软的他抱起来,唇轻贴着他的额头,说:“我爱你……”
叶满动了动耳朵,将一只耳朵仔细对准韩竞。他是女娲造人时用泥土边角料捏成的,粘性很小,一碰就散架,他是那么没安全感又不自信的一个人,有时候要韩竞一遍遍地说,需要他激烈地表达,他才能相信一点。
他呆呆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慢慢蜷缩进韩竞的怀里,将全身的抗拒卸尽。
这个人,曾经自己问他,会不会等一个人等一辈子,他说不知道。现在,他会说陪自己死去。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肯陪他的人。
他会好好保护他。
听说,新年是新的开始,那么会不会像那样,零点钟声一过,人立刻从旧的壳子里钻出,变成一个崭新的人,迈向新年。
叶满的思绪无依无着地飘着,慢慢的,心跳变得很缓很缓。
不会的,他还是他。他的躯体、灵魂都是最忠于他的,它们不会轻易抛弃他,所以,他也要好好带着它们走下去。
“韩竞。”
他的声音像雪花一样轻盈,轻轻坠落在韩竞的心上。
“我爱你。”他终于说。
贵州下雪了。
坠落在山巅与山谷、桥梁与公路、寨与城,梯田成片的金黄油菜花掺了白。
小侯站在楼下,仰头望向天空。
“大哥,”他轻轻弯唇:“今年能跟你好好说一句了,新年快乐。”
窗被拉开,手轻轻擦过窗台,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雪了?杜香梅想不起来。
她眼底的笑宁静平和:“娜娜,妈好想你。”
一片残雪从天空摇摇晃晃坠落,落到金毛的脑门儿上,它寸步不离跟随主人,李东雨摇摇晃晃在基地里转来转去,王青山跟在后面,担忧他这个不爱动物的混混看哪个顺眼拖出来给烤了。
他扒在笼子上往里头看,那几只小狗害怕得缩在里面,眼珠湿漉漉,就像被拐的孩子,他伸手拉门,边拉边含含糊糊念着:“我放你们出来。”
王青山连忙上前制止。
李东雨喝了酒,他这病本不该喝酒的,可他太孤独了。
他原本很能打架的,可被这个斯斯文文的小眼镜一拉,就那么跪在地上了。
他眼前晕眩着,仿佛看见一个女人向自己走过来。
他向她伸出手。
王青山眼里,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混混望着满天的雪,伸出手,像要抓住什么一样。
“谭英,”他轻轻说:“带我回家。”
大山寂静,雪无言落下。
这一场雪是辞旧,也是迎新。
叶满第二天醒过来时,天刚刚亮起,橘色阳光铺满窗台。
窗台上的雪还没化,有两只路过的小鸟在踱步。
床上就他一个人。
叶满揉了揉眼睛,爬起来,手无意按到了什么。
低头看,那是一封厚厚的红包。
他惊喜地拿起来,拆开看,财迷得仔细数清楚,里面是两千八百块人民币,他今年二十八岁了。
这是他这辈子收到的最大红包了,没想到韩竞也会给自己准备。
因为这封红包,他觉得今天一定是很美好的一天。
韩奇奇还在他床边睡觉,洁白的毛在灿烂朝阳照耀下,像一朵烧起来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