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往门那边看了眼,他知道这是小侯特意给叶满买的,可叶满好像完全没往那儿想。
“那就我吃。”韩竞拎着袋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叶满:“……小侯自己在家吗?”
韩竞不可能带着小侯碍事:“不用管他,他说过今天要在家打比赛。”
游戏吗?很好玩吗?他只会贪吃蛇。要是小侯这样的年轻人是最新的智能机,他还是一个古董黑白诺基亚。
虽然韩竞这样说,可离开前,叶满还是敲响小侯的房门,打招呼他们要出去了。
来到贵州这些天里,叶满还没见过太阳,天阴沉沉的。
他开着车往城东走,韩竞坐副驾有一搭没一搭地吃那杯闻起来很香的香草冰激凌,边打电话。
县城虽然僻静但城里还是繁华的,快要过年了,街上添了很多灯。
好像从小到大的中国年都是这样,人要换新衣,城市也是。
早些年叶满还是期待新年的,因为世界会变得很漂亮,也有好吃的东西吃。
但他并不期待新年夜,从有记忆以来的除夕夜,爸爸都会在那一天莫名其妙暴怒,打人、掀桌子、冷脸、骂人,无一例外。
今年他不回去了,这是他第一年不打算回家过年,以后他也都不会回家过年了……仔细想来,他常常被骂从他们家滚出去,所以那里也不算家吧。
他从前很少和人提起那里,他以后,再也不和任何人提起那里了。
山里起了雾,飘在高楼的腰上,像一股仙气似的。
山是绿色的,仿佛一个大馒头,倒扣在城市中间。
绕过那一前一后两座山,废车场就在那边,原来的小彩钢房还在,被王青山收拾出来,方便以后施工时在这里盯着。
这会儿他没在,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只有那只带着假肢的金毛趴着睡觉,它看上去没有之前那样的警惕和不安,大大的耳朵趴着,睡得很安逸。
废车场已经没有那些杂物了,除了废弃车,只有一片不见边际的刚刚被翻过又压实的平坦土地。
叶满环视一周,想象这里动工后的样子,他没有别的本事,想象力一箩筐,几乎一眨眼,他就看见了这里以后的样子。
平整的土地上长满绿色的草,一间间木房子建在上面,大大的玻璃落地窗将贵州来之不易的阳光洒进房间,里面的木阶梯床上摆着猫猫狗狗的窝,它们正懒洋洋晒太阳。
如果天气很好,它们可以出房门来玩,外面是一圈白色木栅栏,圈出小院。
乖的狗狗可以出院子玩,去凉亭下,或者去改装的娱乐设施里……
猫咪或许会钻进装满花的改装车,或者去溪边喝水。
他停止了幻想。拆下的废旧轮胎堆成小山高,十几辆还有改装价值的车停在最里面。
天阴沉沉,这会儿下起了雨,贵州的毛风细雨实在有些难捱,但叶满今天心情很好。
他抬步走向那些废弃的车,走着走着,忽然有点想奔跑。
苍绿大山中扑出的鸟鸣清越空灵,风裹着水汽冲向他,脚步渐渐变快,他跑了起来。
风从耳边经过,零星的雨淋在他的肩上发上,他忽然想起童年时,他一个人奔赴世界上最小的海那一路。
风的温度、花的颜色、心跳的频率,对前方的期待……那些好像又重新回归了他的身体。他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现在的梦想,只是童年不起眼的一刹那。
韩奇奇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里,但看起来没有丝毫阴影。
它快乐地蹽开小狗腿追叶满,旺旺叫得欢快,四肢离地,像飞一样。
叶满爬上一辆白色房车,坐在车顶向远处看。
水洗牛仔裤包裹着他笔直的腿,脚腕露出一截暴露在小雨里。
韩竞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那个忧郁卷毛儿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唇角带着笑,扎起的头发上粘着雨珠儿,水灵又干净。
在那样的大山与天空的背景下,被时光遗弃的白色旧车上,他的生命力看起来那样昂扬,他那样迷人。
“韩竞,我们来交换秘密吧。”他悠闲地晃着腿,说道。
他只在韩竞面前会这样放松自在。
上次是韩竞提出来交换秘密,也是在贵州。这次是叶满主动提出,贵州真是个适合倾诉秘密的地方。
韩竞:“行啊,交换什么?”
叶满只是说:“随便说,不分什么。”
这意思是叶满想告诉韩竞秘密,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韩奇奇跑进轮胎堆里玩,白白的毛若隐若现。
韩竞挑挑眉,说:“我先来。”
叶满弯起唇,低头看他,认真听。
“我对你一见钟情。”
韩奇奇掉进了轮胎缝隙里,四爪朝天,睁开眼睛望向天空,天上的雨飘下来,落在它水润润的小鼻子上,它索性不动了,就那样静静看着雨落。
叶满望着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那张异域的脸上每一寸表情都不像在作假。
韩竞是吃过智慧果的人类,蒙过他还不容易吗?
可,他不会在这个人身上试探真伪了。
韩竞说什么他都决定信。
因为信了,他觉得自己这一刻好幸福。
“轮到我了,”叶满深吸一口气,说:“我啊,想好了我的目标了。”
韩竞:“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
“不,没想好要做什么工作,”叶满摇摇头,他特有的有些咬字不清的声音说:“但我想,无论以后我做什么,都是为了那个目标努力的。”
韩竞:“那是什么?”
“我希望……”叶满抬起头,望向那广袤的天空,说:“我希望,以后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走在这个世界上,也不绝望,也能嗅到花香。”
他在认认真真说着这句话,像是在下某种决心,但太隐晦了,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韩奇奇忽然活动了一下,滚身,继续往轮胎山上爬。
他说完后,韩竞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低下头时,看见韩竞正将他的牛仔裤挽起的裤脚放下,遮住脚踝,他立刻就没那么冷了。
“我很高兴,”韩竞说:“你终于开始为自己着想了。”
叶满轻轻一怔。
韩竞表情非常愉悦,说:“接下来呢?还要把那些钱捐出去吗?”
叶满点点头。
“我能自食其力,可以自己赚钱,”叶满说:“我也不需要很多钱,我想不到让自己花很多钱的地方,但这个世界上有的地方需要,比如说这里……韩竞,我没那么伟大,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我能感觉到,做这些时自己心里很快活。”
他笑笑,说:“我不太明白很多道理。我就是一个从村里走出来的俗人,念了很多年书却依然没什么墨水的底层人。那些钱我拿在手里什么也做不了,享受不了。我没有特别想要的,也没有特别想吃的,我没那么多欲望,买了也不见得开心,没准儿更难受。我现在花这些钱来买一个自己的快活,不也挺好的吗?”
他用自私的话解释着无私的举动。虽然他还没办法正视自己,但他自洽了,也开始为自己着想,这是个健康的发展。叶满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忙于调自己的频,他终于拨到了正向坐标。
“那我们一起做吧。”韩竞语气带了笑意。
叶满轻快地说:“好呀。”
韩竞:“你出八千万,我再出八千万,两个加在一起,我们去做点想做的事。”
叶满愣住,下意识说:“怎么个一起?不,韩竞,你和我不一样。”
韩竞:“怎么不一样?”
叶满皱眉:“那些钱不是我赚来的,但你的钱都是自己赚的。我有自己的计划,这部分钱我都用来捐赠,但我自己赚的钱会用来自己的开支,我还想买车买房呢。”
还有给你养老……叶满在心里默默补充。
韩竞:“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叶满抿唇,有些抗拒,他觉得韩竞太草率了,可他心里又清楚,韩竞不是草率的人。
“这一路,我们跟着谭英的踪迹走,我看见你做了很多事。你救下了这么多动物,在东达山救了瞳瞳,你给那个几十年前走丢的孩子垫付医药费、帮越南人搭起树屋、帮那个卡车司机找到了潘米水,你去香港给福建的外婆找到了故人,也独自帮我找到了那个人。”韩竞语速不急不缓,好让叶满清清楚楚听见:“在鲁老板的房子里,你还花了一个下午时间试图给那只折翼的蝴蝶重新做一只翅膀。”
叶满慢慢出神,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事。
“我看到了这一路上谭英对你的影响。”韩竞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叶满:“嗯。”
韩竞:“她影响你的同时,你对我也产生了很大影响。”
叶满愣住,自己可以影响韩竞?
“从你把那八千万交给我起,我开始了解慈善基金会的运行,我越来越感兴趣,早就动了心思跟你一起做这事。我也拿出八千万跟你做这些,”韩竞说:“我想做,只是因为我感兴趣,我找见新的人生目标了,能和你一起做就更好了。”
叶满的抗拒渐渐消失了,他就说,韩竞是一个心智坚定,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不会冲动。
“两个人一起吗?”他茫然念道。
韩竞轻轻一笑,说:“我还挺好奇的,我们两个一起能把这件事做到什么程度,很有挑战性,不是吗?”
叶满望着他,忽然想起韩竞这人很喜欢有挑战性的事。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他也被带动得有一点点激动。
毛风细雨轻轻落在他的脸颊,湿漉漉。
偌大的空地一角,废弃钢铁堆里的地方,两人谈着将来要一起做的事。韩竞往后的计划里都有叶满。
那无异是一种坚定认可,这认可对于叶满这种人类世界的边缘人来说太畅快了,畅快得让他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曾经在丽江,他第一次见和医生时想,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必须该做的吗?这世上又有什么人是放弃自己和理想必须守候的吗?这好矛盾啊,他那时模模糊糊觉得如果和医生和谭英两个人有一样的理想就好了,就不会分开。很显然,和医生和谭英不是那样,可他和韩竞,好像可以。
他认真盯着韩竞,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
韩奇奇爬上了轮胎山的半腰,在上面跳来跳去地玩耍。
“我们一起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你敏锐善良又有同理心,就去做项目执行。我擅长投资组合,就做资金管理,把它变多,我们能做的事就会更多。”韩竞说:“分工明确。”
叶满:“嗯。”
韩竞:“……”
他稍微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要花大力气说动叶满,但没想到他直接答应了。
“你答应了?”韩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