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知道。
叶满刚刚一直在用自己全部的感知触角观察他,这个人明明知道的。
叶满被他这样一凶,胆子又缩回去了,他想起从小到大无数次被凶狠对待的瞬间,最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开始退缩。
但他又站到刺青师面前,说:“五年前你给这个人刺青的时候说你是原创,十几年前,内地发生过一场命案官司,凶手脖子上有一模一样的刺青。”
刺青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后重重推开叶满,边向外走边斥道:“走开!”
他竟然会说普通话。
叶满绝对不肯放过他,试图跟上去,那人拿起桌上的一个摆件,威胁性地对着叶满的脸挥过来。
叶满条件反射控制住住他的手臂,洪敬尧挪动脚步,上前拦人。
下一秒,他看见叶满格住了那人的手臂。
叶满这个格挡完全是出于肌肉记忆,然后闪电般伸手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往麻筋上狠狠一扣,那摆件应声落地。
那人想要格挡,叶满脚下一拌,手臂肌肉绷紧,把那脚下不稳的人拎了半圈,直接按在了刺青用的小床上,手臂反剪。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洪敬尧眼前一亮,抱着手臂,在一旁吹了个口哨。
叶满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被惊到了。一路上韩竞教他练习防身术,教得不多,很慢。他说自己打架肯定会想不起招数,韩竞说那就让肌肉记住,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他压着那个人,趁机说:“告诉我关于他的事。”
周围渐渐聚集了人,那人脸紧贴在床上,开始有些着急。
他深呼吸几次,松了口:“好,我告诉你。”
叶满的心渐渐放下,松了手。
那刺青师坐下,揉着自己的肩,气哄哄地盯着闯进他这里的两个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命案。”他首先跟自己撇清关系。
叶满:“有这个刺青的人是不是一个内地人?”
刺青师:“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学徒的时候,有个人来找我洗纹身,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这个图案。”
叶满:“他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可能四十几岁,长什么样子不记得了。”他说。
叶满抿起唇,片刻后,说:“你知道他在哪吗?”
“我不知道。”刺青师看叶满一眼,说:“他们给他洗纹身,我没事情做,就在一边偷偷画了下来。我很喜欢那个设计,我觉得那两个蛇头深陷进喉口的毒牙就像扼住那个人脖子的两个地狱怨灵,让我喘不过气,很诡异,但很艺术。”
叶满紧紧抓着手机,上面在录音,他问:“那是哪一年?”
刺青师这个倒是还记得,说了以后,叶满立刻确定,那是侯俊过世的同一年。
叶满沉默下来,笨拙的脑子试图转动,说:“他一定是偷渡来的……”
因为韩竞说过,那时全国范围内发过通缉令,因为没有照片,侦查手段不如现在先进,没那么精准。
叶满的脑子里浑浑噩噩,乱成了一锅粥,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以前没注意的事,那些高中时候替进监狱的爸爸抄写的法条这时候忽然记起来,狭窄的脑容量挤出的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他不确定地想着……交通肇事逃逸,追诉期是十年还是十五年?故意杀人追诉期是二十年,现在早就过了。
好像、好像第二次犯罪是第一次犯罪追溯期内的事,那前案追诉期是从、从第二次命案开始。
他不知道自己记得对不对,但他意识到一件事,侯俊用命换来了追诉期延长。
“叶子。”
“叶子?”
洪敬尧把他的魂儿叫了回来。
叶满抬头看那个刺青师,说:“你知道他那时来香港在哪里落脚吗?在哪里可以得到他的消息?”
“你知道他那时和什么人接触吗?”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
问什么都不知道,一点线索也没有,只知道他曾经来过香港。
洪敬尧拍拍叶满的肩,低声说:“走吧。”
叶满轻轻点头,失魂落魄地出去。
站在阴湿的走廊,叶满无意识回头看,恰好和那个刺青师对视,对方眼神轻微一闪,随后气哄哄地说:“还有什么事?我要做生意了。”
叶满低下头,挪步向前走。
几秒后,他停下脚步。
——小满,无论什么时候,相信自己。
“怎么了?”洪敬尧停下等他。
叶满转身,大步回到刺青店,站在那人面前。
“告诉我。”叶满紧紧盯着刺青师的双眼,说:“你知道他的事,绝对不止这一点。”
那个长得像方块儿的刺青师见他气势汹汹,有点慌了,向后退到架子边上:“你想干什么?”
叶满上前一步,气势汹汹:“他是偷渡客,又是逃犯,不会到处乱跑,活动范围一定有限,他找你洗纹身,肯定因为你离他很近。”
刺青师眸子闪烁一下,说:“走开,我不想惹上麻烦!我要报警了!”
叶满:“敬尧,替我报警。”
他强作镇定,让自己的眼睛丝毫没有躲闪,韩竞说,人和人之间对峙就像野兽一样,你躲闪,它就觉得自己占上风。
洪敬尧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他动作很慢,因为他清楚叶满绝对不是想让他报警,而是诈那个人的。
“你为什么替他遮掩?”叶满脑子里挥之不去刚刚离开时对方看自己时的躲闪,逼问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我……”刺青师频繁看向洪敬尧,生怕他真的报警。
叶满:“他杀过两个人,你知道吗?”
洪敬尧慢悠悠把电话贴到耳边,刺青师呼吸都快停了,紧急道:“我说!挂掉!”
洪敬尧唇角轻挑,放下电话。
叶满的心脏鼓动,背后出了一层冷汗,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那时候他莫名其妙想哭,他不敢置信自己真的做到了。
“你真是难缠。”刺青师擦擦汗,把铁门拉好,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用帘子把这里和外面挡得严严实实。
“十一年前,有个带着这个刺青打人偷渡到香港打黑工,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刺青师在自己有限的空间里翻箱倒柜,也不知道在收拾什么,洪敬尧很讨厌这里的脏乱差,站在门边,尽量远离。
“我觉得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因为他很温和,很面善,”刺青师说:“那时候我住得距离他很近,他听说我是个刺青师,就来找我洗刺青,那时我技艺不熟练,劝他去店里做,他很相信我,我就偷了店里的东西帮他洗。”
叶满深吸一口气:“你……”
他缓过一口气,问:“你知道他是偷渡来的?”
刺青师:“知道。”
他说:“他是偷渡来的,被人知道我也是要受牵连的,谁喜欢惹上麻烦?”
叶满:“他叫什么名字?”
刺青师:“我记不清了,就算有名字肯定也是假名字。”
叶满:“有照片吗?”
刺青师没接话,说:“他和我说了很多事,告诉过我他是怎么来到香港。”
“怎么来的?”
“那时候有很多来往香港和大陆的火车,人攀附在车底,只要紧紧抓住,过关时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卡车司机也不会知道。”
“……”
刺青师翻箱倒柜找着什么,说:“他很能干,打过很多份工,和我说要攒钱回内地结婚,那时他交了一个女朋友,也是内地人。”
叶满急迫地问:“他们那时住在哪里?后来去了哪里?”
“刺青差不多洗掉后,差人查到了他们,一起十几个打黑工的人,全部遣返回内地了。”
韩竞说,他到处找不到,甚至怀疑跑到了境外。
所以那个人现在仍是在内地吗?
“他就住在附近,我可以带你去。”刺青师放弃翻箱倒柜,说:“就在我家附近。”
他们从那栋楼里出来,天上灰蒙蒙的,又下起了小雨。
洪敬尧的车停在附近,缓缓滑出,带着他们去往曾经那个人停留过的地方。
叶满坐在副驾驶,他现在还没从刚刚的事里缓过神来,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仍是不相信自己刚刚做了那么凶的事。
韩竞教给他的招数还不多,只是那么几个反复练,导致他笨拙的大脑还没学会,身体先学会了。
现在做完那么凶的事,他又变得胆小犹豫,开始发抖,但他尽全力控制住了。
十几分钟后,车停下,这是一片老楼区,没看到几个人在走。
叶满跟在刺青师后面进入楼里,昏暗逼仄的空间立刻让他升起警惕,他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看他停在了一扇门前。
“那些偷渡来的大陆人十一年前就住在这间,雇主把他们安顿在这里,被举报后雇主也被抓捕,后来这里只有雇主一家人住了。”纹身师说。
叶满看着他抬手敲门,但很久里面也没有声音。
“已经去上班了。”刺青师说:“没办法,只能等人回来。”
洪敬尧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欠身靠近叶满,低声说:“小心他。”
叶满咬唇,一时没了主意。他这个人脑子不灵光,很多线索细节都没办法抓住,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抓一个最粗的线索不放。
“我跟着你。”叶满礼貌斯文地对刺青师说:“今天就要给您添麻烦了。”
纹身师:“……”
他一言难尽地看凶残又礼貌的叶满一眼,他觉得叶满很分裂,已经相当烦他,但不太敢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