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餐厅很好吃, 叶满拍了几张照片发给韩竞, 乖巧且礼貌:“谢谢哥。”
韩竞正在书房办公,韩奇奇趴在他脚边,很乖, 叶满不在,它眼睛里终于看到了自己另一个主人。
男人拿起手机,按住语音,低低说:“叫老公。”
那声音从耳机传到叶满耳朵里, 轻微振动,让他耳朵都有点酥了。
语音结束,《My cookie can》无缝充满耳朵,他忽然觉得他的嘴里,他的喉咙和胃里都很甜。
他就要离开香港,明天再去拆迁旧址稍微远一些的几家邮局看看,然后给孙媛带东西,明晚连夜坐大巴直接回深圳,这样可以省下一夜的房费。
然后从深圳飞回西宁,见韩竞、把谭英的信寄还给发信人,把外婆的金兰谱还给她,这场从八月开始的旅途就真的结束了。
叶满慢慢在对话框输入:“老公。”
韩竞轻挑唇角:“等你回家。”
叶满盯着那个“家”字看了很久,仍然觉得陌生和不适应。
他抬眸,看向正对面的椅子,那里有个小小的孩子正抱着小猪熊玩耍,他在等待着叶满带他去一个安稳的地方,可至今,在宇宙中,叶满也没有找到一个真正归属的地方。
硬朗黑灰色调装修的书房里,韩竞靠近椅子里,点开叶满的短视频账号。
他今天新发了一条动态,是一首歌,苗族古歌,小姑娘空灵神性的苗语歌声唱来,纯粹神秘得仿佛巫师的咒语,让人生出强烈震撼。
这首歌被大量转载,下午发出,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万。
叶满的审美水准很高,视频切入角度刁钻而且完美主义,发布的作品一条比一条更加精致。
这条除外,这条没有剪辑痕迹,一条到底,从两个人一开始交谈,到寨民唱歌,再到苗族小姑娘动嗓,一气呵成。
即将面临失传的苗族古歌,在这个时候再次焕发生机,肯定会引来一场热潮,韩竞随手把视频号里存的钱全扔了进去,买推广。
这些叶满不知道,他吃过饭,在街上找回去的大巴车站,绕了好久,一个没看见。
时间越晚,街上越热闹,到处都是酒吧还有各种肤色的年轻男女,充满了放纵的荷尔蒙。
叶满身处人群中的时候,会很容易感觉到孤独。毫无征兆的,他的能量在人群里消失迅速,眼前时间慢慢褪色,整个人感觉都很沉重。
夜里十点钟,他在满是异邦人的街边坐下,像其他醉鬼一样,可他没喝半滴酒。
他浑身酸痛,整个人细细发抖,只是走过一条街,他就好像经历了十万八千里。
他低落、焦虑、心烦意乱,感受不到快乐,极致孤独。
他想要打电话给韩竞,可异地时他怕自己掌握不好分寸,怕自己的坏情绪把韩竞对自己的喜欢磨没了。
各种语言的人们在他身边经过,在他身旁的路上跳舞、扭动,释放青春的躁动和热情,这些都让叶满不解。
他好像跟他们隔了一个世界,他理解不了他们的快乐。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他很轻易能感觉到人们的难过,却很难理解人们的快乐。
他像是被冰封的雕塑一样,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独自流落在香港街头,再也走不动了,也失去了时间流逝的概念。
开始有人从反方向来,带着浓重酒气,也有人扶着喝得不省人事的人离开,不小心碰到叶满,随口道了歉。
叶满迟钝地抬起头,发现夜已经很深很深。
凌晨十二点了。
他终于挪动地方,向前走,他想要打个车到最近的大巴车站。
走出几步,他看到有个人从某个隐蔽出口走出来,跨下台阶,摇摇晃晃,然后一头歪倒在台阶上。
旁边人来人往,没有人留意,或者已经习以为常。
叶满抬步走过去,半蹲下来,小心把他扶起来:“你没事吧?”
那是个年轻人,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软软搭着,回不了话。
叶满害怕他酒精中毒没人发现,把背包放下,费劲地扶着他,拨通急救电话。
他的桌面上就有急救电话和警察电话的快捷方式,是韩竞给他设置的。
他费力描述了这里的位置,然后小心护着那年轻人的头,等待人过来。
几分钟后,巡街的警察过来了,叶满混混沌沌地跟他们说明情况,捡起自己的包,东西却哗啦啦掉了一地,他从餐厅出来忘记拉拉链了。
他差点崩溃,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好心的香港警察帮他捡起来,他诚惶诚恐道谢,救护车就到了。
他把背包拉好,准备离开,可自己辨别不清方向了。抬头张望时,目光倏然一滞。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人群中一点,心跳极速飙升,让他产生一种像梦境的不真实感。
在大脑思考前,他已经迈步,快速穿过人群向前跑。
“喂——”
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被他远远甩在幻境之后,喝醉酒的人被救护车拉走,警察也已经离开,刚刚那里站着一个高挑的男人,骨节匀称的手上捏着一个笔记本。
漂亮的眼睛追着叶满奔跑的背影,拎着笔记本,闲闲散散向他走过去,却看到他动作戛然而止,停在几个人面前。
叶满呼吸里带着铁锈味儿,紧盯着那个被五六个妩媚女人簇拥在中间,情绪高涨、醉得站不稳的年轻男人,他最多二十五六岁,个子不高,斯斯文文,戴着个无框眼镜,白色衬衫领口敞开到胸口,坦露出一片雪白肌肤和并不太长的脖子。
叶满的目光锁在他的脖子上,因为过于激动的缘故,他的身体在细微发抖。
“你认识他吗?”有个姑娘用英文问道。
年轻男人上下打量叶满一圈,开口说的是粤语:“做什么?我对男生不感兴趣。”
叶满:“你脖子上的刺青……”
男人不耐烦听他讲话,几个人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叶满还在看他,街上霓虹灯闪耀,他的视力很好,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年轻男人脖子上缠绕着一条蛇,双头,蛇头一左一右,紧紧咬在喉咙上。
这个纹身太罕见,且形态特殊,说是巧合太牵强。可他才二十几岁,侯俊十几年前就死了,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叶满胆子很小,这个地方对他来说非常陌生、不稳定,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跟了上去。
“先生。”叶满再次拦到他面前,鼓起勇气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刺青样式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已经很不耐烦,往后退了退,嚷道:“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手上拿着笔记本的男人放缓脚步,看着人群中那个青年几次三番上去纠缠,然后吸引来了附近巡逻的警察。
叶满被拦住,警察要求他出示证件,他又急又焦虑,眼睛死盯着那个年轻人,见路边停下一辆跑车,他和朋友们告别,消失在了街头。
他心跳得很快,用力记住车牌号。
警察确定他没问题后,他恍恍惚惚走到街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刚刚走过来的男人晚一步,没来得及把笔记本还给她,出租车已经驶离了。
这是今天的第三次见面,一次是在公园,一次在马路,现在又见,巧合似命中注定。
他随手翻开笔记本,扉页上,用简体字写着——叶子的流浪笔记。
那个笔记本已经被用了大半,他上了车,饶有兴致地看上面的文字。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一个人就是一个宇宙,他在这个深夜里无意间翻开了这个叫“叶子”的人的宇宙。
叶满搭出租车找到大巴车站,然后辗转回到了酒店。
那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他把手机充上电,看见了前半夜韩竞打来的三通未接来电,还有几条留言。
他现在心情很乱,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韩竞。但他一向对自己没信心,经常搞错事情,确定不了的话,告诉韩竞肯定又会让他空期待一场,他不舍得韩竞有一点难过。
但无论如何……
叶满回拨了韩竞的电话。
“嘟嘟——”
电话只响两声就被接通,韩竞声音里没有丝毫睡意:“小满。”
叶满泡在浴缸里,低头擦了把脸,说:“哥,我才到酒店。”
洗手间很安静,声音传出,又闷闷传回。
韩竞:“心情不好?”
叶满:“没有。”
他沉默一下,慢吞吞说:“哥,我明天不回去了。”
韩竞:“怎么了?”
叶满:“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想再找找看。”
韩竞:“好。”
叶满松了口气,他蜷缩在水里,低低说:“那我挂了。”
韩竞:“宝贝,不开心就随时给我打电话,可以打很多次,二十四小时没关系,四十八小时也没关系,我会第一时间接到。”
叶满一怔,眼泪忽然被水汽熏落了。
韩竞肯定猜到了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问,只是让自己放心地打扰他。
“韩竞。”叶满鼻音很重,闷闷说:“你给我唱歌听。”
他用的是要求的口吻,不是请求,这已经证明韩竞的不一样,说明对于他这样习惯了小心翼翼的人来说,韩竞值得信任。
韩竞从沙发上坐起来:“好。”
韩竞给他唱《喀什噶尔的胡杨》,那是韩竞对他表白的歌。
叶满安安静静听着,心力一点点回流,他在吸韩竞的力量,他感觉到那种充盈的力量像光点一样重新充进他的身体。
他把自己和床绑好,躺到床上睡觉,怀里抱着小猪熊,幼稚地对枕边的手机说:“晚安,胡杨树。”
韩竞闷笑了声,说:“晚安,小猪熊。”
第二天天还没黑的时候,叶满就到了昨天的那个地方。
他站在街边,等到人一点点变多,霓虹灯光亮起,世界又变得川流不息。
他把自己全部的触角都探出去,眼睛搜寻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经过的车,守株待兔。
微凉的风吹过街道,不同语言的人在这个国际化都市荟聚,这里的发达与开放是叶满这个很少进入娱乐场所的人从来没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