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萨,那个孤独又煎熬的夜里,叶满拆开了那几封信,那是就着药劲儿和烟草消磨睡前时间的。
随手一拆,二十块钱的东西,不甚珍惜。
看完后他的药劲儿上来,意识已经模糊了,他想着,反正没地方去,要不就去信里的地方旅游看看吧。
于是他跟着谭英,从拉萨一路来到了这里。
可他已经走了这么远,还是没见到谭英。
叶满轻轻说:“她只是去为自己生活了,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只是我这辈子怕是没缘分见到她了。”
韩竞:“这一场旅行已经很精彩了。”
叶满舒了口气:“嗯,我见了好多以前没见过的,长了眼界,也懂了很多事。”
那感觉很奇妙,谭英好像一个灯塔,虽然已经多年没有消息,可她留下的影响仍然巨大,除了她的朋友们,还影响着追着她脚步而来的叶满。
那些信只是一个引言,深埋在后面的故事才有意义,叶满有幸见证了。
“你曾经跟我说,星星在我的身边坠落了千万次,不是想让我留下它,而是想让我抬头看。”叶满靠着他的肩头,望着头顶的苍穹:“我抬头看着呢,这一路我的世界里降落了很多星星,不再空空如也,那里现在很亮堂,虽然有时候会关灯褪色,但亮着的时候很多。”
韩竞回想这一路的颠簸,想想一开始出发自己心中的怨气和叶满的重重防备,到现在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星星,心如此贴近。明明几个月时间而已,可好像走过了一辈子,有个词说倾盖如故,大概就是这样了。
他和叶满之间有太多巧合,在冬城俩人意外相遇,又在拉萨茶馆碰面,那时候他追出去却没追上,本以为就没缘分了,结果叶满直接撞他门上了。
现在想想,俩人注定要在一起过这辈子的。
叶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现在感觉很满足,与白天在这里的忧郁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他灵魂很宁静。
岛屿呈折角,渔村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只是距离远,窝在孤悬海上的岛屿一端,像这浩瀚宇宙遗落人间的星辰一簇。
“以后……”
“以后……”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停下。
叶满为这个小小的默契默默开心,开口说:“哥,我会努力变好的。”
韩竞凝视着他的侧脸。
叶满对着海角天涯大声说:“我会勇敢起来,把自己拼好爱你!然后赚钱养家!”
“小满。”韩竞极认真说:“我爱你的每一部分。”
叶满觉得灵魂被撞了一下,支离破碎的魂魄颠簸起,又落下,每一片叶满都茫然地仰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叶满也睁开了眼睛。
韩竞:“我爱你的一切,过去、未来和当下的你,无论是什么形状我都爱,因为你是你,不是别人。”
在独克宗古城,转经的那个夜里,韩竞扶着巨大转经筒一圈一圈转过来。
叶满听一旁的野生导游说这三圈寓意时间的圆满,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那时不懂,现在看来,转经的福报真的回馈到了他的身上。
那时候他只看着韩竞,觉得他好特别,在人群中、在旷野里,从北方到南方,他像没来由的风,又像流浪的江湖客,无拘无束。
他在那时候偷偷喜欢了韩竞。
那时候的叶满想象不到,那个自由的男人会向他这样告白。
他说,爱自己的全部。
“可我是碎的,稀碎稀碎,我怕你爱不过来。”叶满装作开玩笑,可眼睛牢牢盯着他的每一寸表情。
“我爱得过来。”韩竞说:“其实都是一个你。”
叶满抿唇。
半晌,他低下头。
怀里的韩奇奇不甘寂寞冒出头,耳朵窝住,软趴趴贴在脑袋上,黑溜溜的眼与叶满对视。
清澈的眼睛里一点点绽出笑意。
海浪声拍打着悬崖,天上流星划过,天地宽广博大,微一侧头,风轰隆隆涌到他的耳边,急着通知他:“嘿!你被爱了!我向你保证,他没在说谎!”
“以后——”
韩竞继续说他的事:“随时可以一起旅行,去更远的地方,现在只是一次旅行的结束。”
本来因为旅途结束而不舍的叶满顿时开阔起来,确实,他和韩竞还有奇奇以后可以去很多地方。
韩竞:“明天我们回西宁吧。”
叶满:“……”
叶满沉默了。
韩竞以为他还是不愿意跟自己回家,正要哄他,就听叶满有些愧疚地说:“我可能得去一趟香港。”
韩竞一愣:“香港?”
叶满点头。
他从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学生用的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一张红色的纸,还有一封信。
那是一封绝对早于谭英信件年代的信,信看起来已经脆弱不堪。
上面写着孟芳兰的名字。
“这是外婆年轻时的信,她的战友发给她的,年轻时她辗转很多地方,信断断续续,后来失联了,信有好多封,现在只剩下其中一个人的一封信了,”叶满说:“外婆现在很孤单,时常看着老照片发呆,那个男孩儿一直想去香港找找来信人,可他年纪小,又走不开。”
韩竞:“老人家已经九十了。”
叶满明白他的意思,垂眸说:“无论写信的人还在不在世,我想,都该去看一看的,每次与老人待在一起时,我都会恐惧时间。”
韩竞一默,问:“老人家知道吗?”
叶满抿起唇,他把半张脸埋进了围巾里,只露出低垂的眸子。
“您……参过军吗?”今天早晨,叶满帮着孟腾飞晒鱼干的时候,看见老人家望着墙上的照片发呆,忍不住问起了她的事。
“嗯。”她挪开混浊的视线,困倦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过了十来分钟,叶满走进房子,老人已经歪在轮椅上睡着了。
叶满停下脚步,仔细看玻璃后面的黑白照片,那些面孔都非常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岁。
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张吸引,长久停留在上面。
“那是我的金兰姐妹。”老人苍老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他侧身看过去,早晨阳光正从门口晒进来,恰好落了一条分割线在老人身上,胸口向上在光里,向下在黑暗里,就仿佛黑暗即将将人掩埋。
叶满心里莫名不舒服,走过去,把她拖进了阳光里。
“唉、唉,”老太太连连摆手,笑眯眯说:“你也喜欢这样,小英也是,冬天只要有太阳她就让我晒着。”
叶满一怔。
他侧头看向一旁,仿佛看见一个窈窕身影正站在身边,同他一起扶着轮椅。
“我们一起上战场,在金兰谱上签了名,如果有一天我们中的哪一个牺牲了,剩下的人要帮着照看家里的老人。”
金兰同契。
叶满有些震撼,那是战争年代,她们缔结这样的盟约,是已经准备好了牺牲的。
那些岁月已经过去了,可再次提起时,老人的脸上仍挂着令人胆寒的恨意。
叶满那时候好像一下就明白了,在梅里雪山,谭英为什么会对日本人那样排斥。
“她十六岁参加革命,打过日本人,抗美援朝时,又从福建调去了朝鲜,这一辈子没有结婚。”叶满看着手上的那个学生用透明文件袋,轻轻说:“她跟我讲了很多事,以前的,现在好像已经被很多人忘掉的事……本不该被忘记的事。”
那个上午,他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听着老人的故事,呆呆看着照片里年轻时她的模样。
那是个眉眼清秀的姑娘,编着两个粗粗的麻花辫,与轮椅上这位老人隔着时光对视。
那些硝烟弥漫的岁月仿佛在对视间回溯,岁月里熟悉的脸孔一个个出现又消失、销烟四起,最后血的史书落下,被海岛的阳光晒成金灿灿的光点,坠落在苍老褶皱的手上、花白的发上、混浊的眼球里。
时间把她留在了这里,那些人大都已经消失了,明明活了很久,可这个世界开始变得那么陌生。
“这个是那时候签的金兰谱。”老人从柜子里面翻出这个东西,珍惜地打开,给叶满看。
那是叶满第一次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小心地捧在掌心看,大概因为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所以金兰谱只是用一张红纸匆匆写下。
里面有誓言,有结义人的姓名、籍贯、年龄、家庭成员。
字很漂亮,写的人文化水平应该很高,叶满慢慢念着:“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一人战死,共奉椿萱……”
“是政委帮忙写的字,”她兴致勃勃,指着照片给叶满认:“这个是大姐,她姓方,方慧珠,她没从战场上下来,是四川人。这个是二姐,齐红梅,也是四川人,我只知道她后来嫁去了北京。这个是我,这个是四妹,莫青,广西人,她长得最美。这个是五妹吴素芬,湖南人,她年纪最小,我们最疼她……”
她把每个人记得清清楚楚,然而岁月流走了,祖国变化翻天覆地,她们早就断了联系,各自离散,甚至不知生死。
金兰谱,那是老一辈人的精神传承,在现代,或许以后只能在博物馆能见一见。
她又翻出那仍保留着的唯一封信给叶满,那是四妹发来的,信打香港来。
叶满看着看着,发觉老人没了声音。
他抬起头,老人又睡着了。
只是这一次她睡得很短,只是稍微打了个盹儿,几分钟后,她望着墙上的照片,似乎有些怔忪,喃喃说了一句话:“要是照片上的人能走下来该多好。”
……
“那孩子跟我说,他早就想去找一找外婆该认识的人,他想让外婆见见。”叶满垂眸说:“中午,他从柜子里偷了这两样东西给我,我想替他去找找。”
韩竞:“我和你一起去,但是……”
叶满没说话。
韩竞:“能不能等几天?我的港澳通行证过期了,得换证。”
叶满低着头:“我自己去可以的。”
韩竞:“我和你一起。”
“哥,我不能老是绑着你一起做事。”叶满心平气和地说:“这一路遇到了很多人,跟着谭英,也有你陪着,我好像储存了点勇气去面对这个世界。”
韩竞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独立面对世界试试。
但这一路上大多数事情韩竞并没有插手,都是叶满独自面对并解决的,他一直不动声色了解他,在旁观着他的变化,也逐渐被他吸引,直至真的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