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没出来,但那盏灯也很亮,把沙滩照得明亮温暖,它真像自己昨天梦里那一轮月亮。
“开心吗?”韩竞粗粝的指腹擦过他的唇角,那双深邃的、异域的眼睛望着他,沉稳温柔。
叶满眼前的世界一直在晃,看不太清韩竞的脸。
他用力点头,想要拿起酒,拿了个空。
韩竞:“车里有吉他,唱会儿歌?”
这是个没有娱乐的地方,远离城市,一面海洋,一面天空。
耳边的海浪声好像是大自然的共同演奏。
叶满抱着酒看韩竞拨弄吉他,语速慢而柔软:“你在你的民宿里也会这样唱给别人听吗?”
韩竞:“偶尔。”
叶满笃定:“那你一定每天都收到很多喜欢。”
韩竞:“路上的喜欢经常是一时脑热,来得猛也去得快。”
叶满直直看他:“你有很多来得猛的时候吗?”
韩竞不闪不避回视,坦坦荡荡说:“没有。”
叶满明显放心一点,抬手摸摸那把吉他,说:“那些人聚在一起唱歌,抱着一把吉他,就能变得很酷、不孤独、很耀眼。我羡慕他们的浪漫,可很害怕进入那样的场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韩竞:“你只是不喜欢那种场合。”
“我就是……自卑。”叶满试图描述:“大家又年轻又漂亮,我像一个笨拙地小猪羔跑进了人群,坐在那里面装人,对坐在最中央的人类充满敬畏。”
韩竞向他伸出手,骨节匀称的手掌摊开在他面前,叶满犹豫一会儿,把猪蹄子握了上去。
韩竞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身边。
“它就只是一个乐器,”他拉着叶满的手按在吉他弦上,说:“我教你。”
叶满摇头:“我五音不全,学不来的。”
他有些落寞地跟韩竞说:“小学音乐课唱歌,老师老是打我,因为我五音不全。”
韩竞皱眉:“是五音不全还是不敢开口?”
“是五音不全。我以前的朋友都说我唱歌跑调,一唱他们就捂耳朵。”叶满摸着吉他,海风浮动他散落的碎发,低声说:“小时候老师会让接歌,轮流那样,那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我那会儿只能唱一首不跑调,所以一直重复那一个,所以开口每次同学都很烦,老师也无语地出门抽烟,听也不听了。”
韩竞慢慢把他半环抱进怀里,问:“那是哪首歌?”
“一个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奇奇颗颗历险记》,”叶满扭头看他,那张俊脸近在咫尺:“你看过吗?两个小恐龙的历险记。”
韩竞摇头:“我听听。”
叶满很多年不唱歌了,他开口唱歌从来约等于被嘲笑。
但是在韩竞面前应该没关系,他没嘲笑过自己。
他喝得有点醉了,胆子也大了一点,又想起被他藏进时光里,救了他无数次的歌,虽然不太好听,但却是唯一他不会走调儿的歌。
“有繁星……”
他轻轻开口,却忽然哑了。
他看向夜色里的海洋,浪花卷着雪一遍遍拍上岸,醉意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随着海浪翻滚。
小时候他一遍遍唱这首歌的时候,想象不了自己会在这么遥远的地方重新提起。
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他柔软又有些吐字不清的声音,哼唱起了童年的歌谣。
那个坐在海边的小男孩儿,轻轻张口……
“有繁星、在天空、忽现忽隐……”
有月影、在水面、漂流不定。
……
他深吸一口气,边擦着脸上的眼泪,边轻轻唱着:“在黑夜孤单的一点微光,不在乎谁看到我在发亮……”
海风吹动着那轮“月亮”,在浩瀚海洋上,是唯一能看到的光。
“风吹起满天云有不同方向,再多苦再多痛我仍要……飞翔……”
他哭得太厉害了,几乎无法继续下去,磕磕绊绊地继续:“多年后、回望那、远去的风景……”
「那些歌,还有梦,仍在风中飘荡。
用泪水泼响那、生命的铃。
心中的花在脚下,已悄悄绽放……」
那个孩子唱着,仰头看向天空。
余声渐渐消失,海面起伏,世界寂静。
叶满慢慢蜷缩起来,满口咸涩。
韩竞低低说:“真好听。”
叶满说:“你是第一个夸我唱歌好听的人。”
韩奇奇小爪子趴在他的腿上,舔他脸上的泪,户外灯的光将它的影子放大几倍,像一只小霸王龙。
叶满摸摸它的脑袋,把它搂进怀里。
海边有些凉,烧烤的炭还燃着红彤彤的火焰,熏出的雾气将人拢在烟火里。
韩竞递给他纸巾,双臂环过他的身体,拨弄起了琴弦。
是他刚刚唱过那首歌,他只唱了一遍,韩竞就记住了。
“我教你弹,”韩竞把脸贴住他的侧脸,慵懒地说:“我教你唱歌吧。”
叶满垂眸看着那把吉他,迟迟没动作。
直至一双虚幻的小手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抬起,轻轻放下,放在了琴弦上。
二十七岁中秋,他开始长出一些枝杈,没有去选择修剪,生命力持续生长。
蓝色海洋蔓过沙滩,长长孤独海岸线上某处亮着灯,叶满笨拙地拨动着琴弦,他最好的朋友丝毫没有不耐烦。
时间慢慢流淌着,但没人在意时间,他在没人在意里一点一点学着,婴儿学步一样。
烧烤炉的火始终亮着,暖洋洋,叶满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挽起裤脚边喝酒边跳。
他罕见地开心和放松,酒精加剧了他的幸福感,他听着韩竞的吉他边跳边喝酒,举着酒杯敬海洋,还有海中的孤单白色灯塔。
“月亮”光之外,他的身影自由又烂漫,醉过的蹒跚像舞步。
他的目光还是离不开韩竞的身上,他从未见过像韩竞这样光芒万丈的人,他像一个引路人,像坚韧又自由的江湖客,他骨子里其实是和谭英一模一样的人。
他不像叶满,卡在生活奇形怪状的缝隙里无法挣脱,他们总是自由随心,想做什么做什么,想爱谁就爱谁。
他隔着“月亮”,又隔着海浪看他,觉得自己和他隔着千山万水。
有件事他一直清清楚楚,韩竞陪伴他的这段日子里,没有说过任何让他难过的话,没有介入、插手过他的事,他始终教着他各种本事,引导着他,他不替叶满走路,而是鼓励胆小的叶满一点点有勇气往前走。
他说——小满,你往四面八方走,四面八方都是出路。
“小满。”韩竞坐在椅子里叫他。
叶满向着他的方向跑过去,然后小狗一样蹲在他腿边,白皙脚趾上沾着细细的沙子。
“给你唱首歌,表白歌,仔细听,”韩竞揉揉他凌乱的卷毛儿,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真的爱你,不管你信不信。”
叶满没有吭声,就那么仰望着那个比他大九岁、运用浪漫熟练得就像呼吸一样简单的男人。
吉他声响起时,叶满立刻就听出了这是哪首歌。
他喜欢老歌,喜欢老信件,喜欢厚重的时间。
那是刀郎的《喀什噶尔胡杨》,在叶满很小的时候就发行了,但在2004年同年发表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更被叶满熟悉,它更像是时光的旋律,一开口就把人拉回那个因为通讯不便捷,于是情感反而更真挚的年代。
那时候叶满还很小,但韩竞已经开始在这个社会上闯荡,西北的歌曲,西北的男人,在南方为他这个外地卷毛儿漂泊客唱起,海浪起伏不定,世界动荡倾斜,只有他们是安定的。
“从来没想过应该把你放在心中哪个地方。”韩竞的声音低沉有厚度,吉他清唱也让人心头为震。
「你从来超乎我的想象……」
……
“就做朋友吧,做朋友长久。”
“我想做你最好的朋友,像你和侯俊一样。”
“做朋友不好吗?
……
“我叫韩竞,今年36,青海人。”
“国道214,滇藏线在这个季节很美,你可以当做旅行,好好享受。”
「我会默默的祈祷苍天造物对你用心……」
“没有人会想要找我。”
“我会找你。”
“我顺着那根毛线去找你,把你带回来。”
“毛线会断。”
“那你走的时候记得沿途留下记号,再小我也能看到。”
“叶满,给我留记号,我保证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
韩竞深邃的眸子凝视趴在他膝盖上的叶满,启唇:“我也会仔仔细细找寻你几个世纪,在生命轮回中找到你。”
“别乱跑,回去吧。”
“小满,回来。”
“迷路了吗?”
“小满,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