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喜不喜欢我?”
叶满想说不,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身体所有的部位全部抗议,阻止他的嘴巴发声,嘴巴瑟瑟发抖,那意味着他全身上下都很喜欢韩竞,除了硬邦邦的嘴巴。
走廊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叶满说:“你不喜欢我。”
韩竞侧头看他。
叶满:“在丽江的时候,你跟刘铁说了,说和我只是朋友。”
“我说的是‘现在只是朋友’。”韩竞说:“我没想到你会听见。”
叶满:“以前不是朋友,现在只是朋友。”
韩竞:“那句话的意思是,现在只是朋友,未来不一定。”
叶满:“……”
韩竞:“我不那么说能怎么办?那会儿刘铁要给你和那个拉马头琴的搭线,你又那么喜欢他不喜欢我,我那会儿有什么立场?”
叶满:“反正、反正……”
他焦虑刻板地抠手:“我配不上你,我早都想好了,做朋友挺好的,你肯定能找到和你般配的……我会祝福你的,真的。”
叶满这句不深思熟虑的低情商话有点扎人心了。
韩竞没什么温度地笑了声:“你是打算旅行结束就断了吗?”
叶满没说话。他没这么想,他天真地想跟韩竞做好朋友来着,像小候哥哥那样程度的好朋友。以后韩竞谈恋爱了,他也能真心送祝福那种,就算是吃醋,他也能说服自己,毕竟自己配不上他。
他什么也没说,可韩竞好像明白了。
“小满,”韩竞眸色深,笑容不达眼底,他挺心平气和地说:“我对你的客气和耐心,是等着你喜欢上我、主动留在我身边。要是我发现你不把我的客气当回事,还是觉得我特别好摆弄,把我往哪儿搬我就得老实在那个位置待着,我就不这么对你了。”
韩竞多精明啊,已经察觉出叶满正在换方式在两人的关系之间取得新的自洽,无论是什么,都是和韩竞要的方向相悖,他得把这偏离的模式和新的边界给搅乱,趁着还没固定让叶满搭建失败。
那话说得叶满心惊肉跳的,他这会儿猛地从韩竞的温柔幻境里惊醒了,他一直忽略的、没有深想过的一些事儿再次浮现出来,为什么韩竞在别人嘴里和自己见到的相差巨大?
是因为韩竞年纪大了,所以改变了吗?恐怕不是,是他特意给了自己例外,那例外之外呢?
毫无疑问,这段话吓着叶满了。
他觉得韩竞特别陌生,不再敢开口,韩竞也不说话了,好像也并不在意叶满对他起了戒备心。
几分钟后,手术室灯灭了,叶满站起来,李东雨被推了出来。
他昏迷着,戴了氧气面罩,叶满还是看不太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少了一只右耳朵。
那封信上稚嫩的字迹对上了眼前瘦成一把骨头的青年,叶满忽然就感觉到了时间的残忍。
icu不让留人,就只能先回去。
夜里十一点左右了,叶满觉得自己力气已经耗尽。
他边向外走边打量着医院里的那些病人,他看到年老的病患斜斜倚在椅子上睡觉,形单影只,看见一些患者抱着孩子,坐着睡,或者躺在地上和衣打盹,医院空调有些凉,他们都蜷着。
那么走着走着,他觉得越来越难受,低下头,一直到了一楼大厅。
“想什么呢?”出了医院大楼,韩竞问。
叶满转身,若有所思地看向旋转门,半刻后,他淡淡地说:“你先回去吧。”
韩竞:“……”
说完那句话,叶满匆匆跑回医院,留韩竞一个人在原地。
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冷战。
叶满跑回了三楼,果然,一个矮胖的身影正站在icu门外,他刚刚没看错。
“丁先生。”叶满站在几步外看向那个男人。
丁喜康转身,应了声。
光线有些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这里很静,低声也能听到。
“刚刚对不起。”叶满为自己刚刚对他的排斥和故意忽视道歉,说:“但我想他应该很喜欢你的,他第一次见你是笑着的,而且……你明明也可以不签字。”
丁喜康没说话,他就站在那里,光影错觉下,像一个矮小的孩子。
叶满说完那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叶满并没有着急离开,韩竞应该已经回去了,他就走得慢了点,他在安静的医院里拖着步子慢慢地走。
走到医院的24小时超市前,微微驻足,盯着看了会儿,再出来时他抱了一堆小毯子。
他抱得有些吃力,一个人走在安静沉睡着的医院,一个一个,轻轻将小毯子放在睡着的人身旁。
一个老人中途醒过,茫然地看他的背影,半晌,把身上多出的毯子裹住全身,继续睡去。
没开灯的转角,韩竞静静看着,抬步,下了楼。
叶满空着手走到医院门口,遇见一个半夜卖气球的爷爷,他走过去,问了价,然后买下了所有的气球。
卖气球的老人高高兴兴回家了,叶满就一个人扛着气球在陌生城市的街头走。
气球有的是透明的,里面缠着灯,五颜六色的,他扛在肩上,就像扛着一大束漂亮奇异的花。
肩上扛着绚烂,可他却好累,又感觉到很孤独。
他后悔和韩竞那样语气讲话,后悔让他先离开了,回去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心事重重,头也耷拉着,这样颓丧得要结出蜘蛛网的状况下,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路窄,他往旁边让了让,继续慢慢走。
“小满。”身后响起一道沉稳的好听声音。
叶满心脏怦怦跳,惊喜转头,唇角无意识上扬:“韩竞!”
韩竞抬起长腿走过来,看看他手上的气球:“喜欢气球?”
他语气很自然,像是把俩人刚刚的对话给忘记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叶满:“……不是。”
韩竞:“那是为了让卖气球的早点回家?”
叶满:“不、不是!”
叶满转身,继续往前走。
韩竞跟在他身边。
沉默地走了很久,韩竞打破寂静:“那五百多个猫狗、隔壁受害者的母亲、山区小学的图书,你捐了,但你从来没提过。”
叶满终于开口,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我时常会因为做一些所谓的好事而感到羞耻。”
这条路很静,旁边是高架桥,除了偶尔有车经过,并没有人在路上走。
韩竞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随口问:“为什么羞耻?”
“总觉得自己好像很傲慢,像在用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人。如果因为别人的遭遇心里难过,帮了他,我就会立刻感到羞耻,我怕别人会因为我所谓的‘帮助’而不舒服。”叶满对他越来越坦诚自己的坏,反正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很多事。
韩竞:“比如呢?”
风轻轻撩动小卷毛乱糟糟的头发,他扛着那些羞耻的气球,绞尽脑汁地说:“我的生活面很窄,生活里每天翻来覆去也就那么点事儿。比如有时候我会把自己的垃圾分类,纸壳塑料堆放在门口,楼上那位七十多岁的奶奶会把垃圾拿走卖钱,我和她没说过话,但是很默契,我每次都是放好垃圾快速离开,怕碰面。”
他轻轻说:“这样久了,有一天,她手上提着一袋子沙果敲我的门,敲了很久,我就站在里面,但没敢开门。邻居问她在干嘛,她说要给我送沙果吃,回报我给她的纸壳,可我最终也没开门。”
韩竞:“你觉得自己做这些事很羞耻?”
叶满:“不,我是觉得,明明人家自食其力,也很善良积极,我却傲慢地自以为是地给她东西,打开门就会暴露我的傲慢的。我难受,问自己,我的帮助是真正的帮助吗?我是不是觉得她很软弱,是不是在怜悯她,我是在觉得自己很伟大吗?”
韩竞没做什么评价,问:“你帮助她的时候在想什么?”
叶满怔了一下,他以前从来没留意过这个,半晌,低低开口:“我想,她今天可能会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韩竞:“这不是傲慢。”
叶满说不动他,又举了另一个例子试图证明自己傲慢:“其实不止这些,有时候我也会因为无关人的不幸感到难过。比如有一年我们那里出了一场事故,一辆面包车着火了,十几个出去打零工的农民工被烧死在了里面……我听到的时候在吃饭,一瞬间就失去了味觉,是真的没滋味了,就好像五彩斑斓的食物瞬间褪色,变成了蜡。我一想起那些人就特别难过,不敢和人说,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这时候难过就是怜悯,怜悯就是傲慢。”
韩竞听完了,然后说:“这也不是。”
韩竞觉得叶满的思维模式有些地方很怪,拖得他没法正常走路,他做不了坏事,连做好事都会觉得有负罪感,只能局促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满转身,倒退着在路上走,认真看他,路灯下的影子变短又变长,变深又变浅。
“《次第花开》里面说,”韩竞平稳说:“人类美好善良的情感可以化解苦难,仅仅是一念同情也是一股净化人心的力量,它让人们的人格不断成熟完善。”
叶满不懂佛学,他和佛无缘,悟性也差,但是这句话他听懂了。
那些话从韩竞沉稳的声线中被说出来,恍惚让叶满觉察到一丝神性。
高架上有车轰隆隆驶来,又轰隆隆走远。
叶满安安静静听吃了聪明果的人的看法,并试图学习。
韩竞不急不慢地说:“在这基础上,你付出实际去帮助,那就是佛教说的布施,不用抗拒它。”
叶满停步,完全被这个说法震惊了。
人可以在一瞬间原谅某部分自己,那是因为他对自己越来越了解。
韩竞注视着他:“谈谈?”
叶满走回来,把一捧气球全都塞给他。
韩竞不得不伸手抱住。
叶满说:“送给你。”
韩竞没什么反应,眸色幽深,在观察他的动机。
“我想问你一件事。”叶满背着手,仰头看那个青海男人,鼓起勇气问:“你刚刚说,你不会像这样对我,那会怎么做?会打我吗?”
韩竞微一挑眉:“我打你干什么?”
叶满:“那你会骂我吗?”
韩竞:“当然不会。”
叶满特别认真地问:“那你会怎么做?”
韩竞笑笑,半真半假地说:“下个套儿给你钻,让你欠到你还不起的数字,待在我身边还债。随便在身上搞个什么伤,栽你头上,让你愧疚,离不开。你要是还想跑,就把你锁家里,每天从早到晚就见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