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转头看他。
韩竞开口道:“有来有回,才有情分。”
车开出寨子,叶满一路看着窗外,从紧张局促的不配得感里慢慢缓了过来。
他低头打开雕刻精美的木盒,里面是一件藏青色外套,是长款,传统苗族服饰结合了现代的时尚元素。
“天啊,锡绣……”叶满小心摸着精美华贵的刺绣羊毛大衣,它的袖口、衣襟、衣领、衣摆都用大部分刺绣镶边,前胸从肩至腰两侧刺绣流苏交替流下,用锡线和黑红蓝绿四种颜色填补空白,绣出复杂而文化厚重的几何图案。
车行走在路上,阳光光影变化里,仿佛银河流动。
“这个……值多少钱啊?”叶满颤巍巍问。
这么大面积的金属绣,得绣个一年半载吧?
韩竞语气特随意:“没价,没卖过。”
叶满:“……”
叶满心脏砰砰地跳,惊的。他喜欢它,可不敢碰了。
他小心合上木盒,没说话,开始低头查手机。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因为手机上并没有查到具体价格,只知道很稀有。
他不能要这件衣服,把盒子锁好,也不敢放下,怕韩奇奇弄坏他。
于是只能这样放腿上,木盒上放一支浅黄色桂花。
第108章
韩竞说:“不用那么大压力, 她送是她心甘情愿的事,既然送了也没想你还礼。”
叶满:“话不是这么说。”
韩竞:“踏实地穿,不用想着回礼, 她自个儿愿意给, 也不图你的回报。”
叶满:“可你刚刚还说, 有来有回, 才有情分。”
韩竞:“但那情分也得你看你想法, 你没那个想法交,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把礼物收好,那是你应得的。”
叶满:“……”
原来是这样吗?送礼物给朋友不都是为了收到回报吗?韩竞说的话让他忽然发现, 一件礼物对两个人好像是不同的题目。他以前一直混淆成了一件事,每次送朋友礼物都期待着对方回报善意,得不到就会内耗,他终于发现这是错误的。
“我知道她送的是你的面子, 不是我。”叶满慢吞吞说:“搭的是你的人情。”
韩竞:“还真不是, 她本来就要给你的, 她觉得你刺绣的时候眼睛里有不一样的神采,说你不继续刺绣很可惜,鼓励你呢。”
叶满:“眼睛里?什么东西?”
韩竞:“你就像在思念着谁一样, 你绣得有感情, 所以绣得好。”
叶满:“……”
韩竞眼睛看着山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点方向盘:“你在想谁?”
贵州的山路曲折,像以山为轴的离心机, 也不太宽,一弯转过一弯,让人眼晕。
叶满的眼睛盯着更远处,太阳升起, 雾气渐淡,呈现青黛色,大面积锥状喀斯特群山大气磅礴,神秘非常。
“想谁?”叶满轻轻地复述一遍问题,然后敛眸说:“又想我姥姥了……以后不想了。”
叶满姥姥的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好不容易叶满稳定一点,不提才最好。
韩竞又转过一个弯,沿着破路往前开,忽然说:“我十几年前在这里谈过一次恋爱。”
叶满眨眨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说:“我知道。”
韩竞:“是当初和侯俊去天坑底下被困,把把我们救出来的姑娘。”
叶满没吭声,也不知道在听还是没在听。
韩竞:“我们那时候年纪很轻,对彼此都有好感,就在一起了。”
叶满不说话,韩竞就继续了下去。
“在一起大概一年多,我们分手,她嫁人了。”韩竞说:“她是花姐的妹妹。”
看叶满还是不说话,韩竞继续说:“我们和平分手,这些年联系不多,她孩子都很大了,这回来花姐这里住和她没关系,只是因为方便。”
叶满:“……”
韩竞说:“没什么想说的吗?”
叶满说:“啊。”
韩竞:“……”
韩竞:“这些天你看我不痛快,是因为这个,是吗?”
叶满说:“我没有看你不痛快。”
韩竞:“你有。”
叶满:“没有。”
韩竞:“有。”
叶满:“……”
韩竞灵光一闪,想起叶满在侗寨对他的态度,尽力排除误会:“我们以前常常给山里的寨子带物资,车队的人都或多或少说些侗话、苗话和瑶话,其他的能听懂点,说不了。”
叶满慢吞吞说:“你也会藏语。”
韩竞:“青海藏族很多,我在那个环境长大的。”
叶满:“……”
韩竞交待:“还会塔吉克语,我妈教的。”
叶满:“……”
他缩起肩膀,低下头,看那支新鲜的桂花。
“我确实有不痛快,因为我有一点想错了,”叶满回避地转移话题:“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现在最好的朋友了。”
他说“最好的朋友”时,口吻浪漫又稚气,很像小孩子说的话。
韩竞配合地说:“这算什么错?”
叶满抽象地掩饰自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有其他对你很重要的人出现,我会有一点吃醋。”
韩竞手指点了点方向盘,没说话。
叶满怕他不信:“当初对周秋阳也是这样的。”
那个看上去粗犷却心细的男人干脆利落地说:“明白,你介意这事儿很正常。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从来不干那种牵扯不清的事儿,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我。”
话毕,他温柔地补充:“你现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满心脏忽然被烫了一下,虽然朋友的言论是他用来蒙韩竞的,怕他发现自己喜欢他。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开心,那句话代表着他交到了一个朋友,朋友这个词汇对从来孤独的叶满来说很重要。
但其实韩竞不必解释这些的,叶满已经不介意了。他想通了,世界上一定有很多人喜欢韩竞,他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就像世界上有很多人喜欢桂花,但桂花不是自己的专属,他不能专门拥有,但可以欣赏,他不应该因为别人也欣赏了桂花就生气——这是他想了好久想出来的,重新跟韩竞相处下去自己应该变化成的新形状。
韩竞:“那年侯俊在路上捡了个孩子,我们路过那儿,他在挂在树上那些袋子里看到一个会动的,打开一看是个刚出生的女孩儿。他没结婚,因为工作也没法养,带到贵州,孩子被花姐一家收养了,她叫侯俊爸爸,侯俊过世后我定期打钱资助。”
叶满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他问:“为什么会挂在树上?”
韩竞只是说:“树上挂着很多孩子,侯俊给她起名叫铃铛,因为是那棵树上的铃铛把他带过去的,只有她还活着,所以铃铛响了。”
叶满心中惊骇,等着他说。
韩竞只说了一句:“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挂的都是病弱的或者女婴。”
叶满立刻明白了,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悲伤,没再继续问。垂下头,半晌说:“孩子……”
韩竞:“怎么了?”
叶满顿了顿,他说:“我想起了谭英的信。”
——
贵州的隧道好多啊,一个接着一个。
刚从一条长长的隧道钻出来,耳边的噪音还没缓解,就又一次进入黑暗。
我就这么一个隧道接着一个隧道地开,只是这样我就觉得自己走出了很远很远,可当初的那个小孩儿走了多远,他走回家了吗?
谭英的第三封信很特殊,是两个人写的。
一封是一个自称小卖部老板的人写的,一封的纸张明显早于小卖部老板那一张,是个孩子的笔迹,里面只有几行字——
他们要带我走了,姐姐,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他们割掉了我的一只耳朵,我想把耳朵装回去,可它又掉了,我好害怕。
我不知道他们会带我去哪里,他们可能会杀了我。
小丁回到家了吗?我想回家。
你还能找到我吗?
我等你,求你快点来!
……
就这么几行字,字写得很大,占了一整张的纸。
我带着对这封信的疑虑开向信发出地,这段路漫长、忽明忽暗。
多年前或许有个人和我们走过同样的路,她为了什么样的目的上路,又发生了什么?
车冲出隧道的瞬间,全世界的绿色向我们包围来,我在大自然生命的呼吸里看到了谭英。
她背着行囊独自走在路上,坚定且目标明确,我越来越好奇关于她的事。
——
路上交通管制,耽误了几个小时,到县城时已经天黑了。
俩人在路边烧烤摊解决了晚饭,找了个酒店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