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说过,“没有信仰的人类生活与兽类生活无异。”
我这个不知礼数的兽类开口问那位陌生的神:“那个屋子里的人是和医生吗?”
神不说话。
但是,燃到尾端静止的香落下一寸灰,我想,神在说:“是的。”
那个中年男人握在手中的手机滑落在地的时候,仿佛打碎时空滤镜,我一下就跌进了九十年代。
我看到了信笺被修长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看到年复一年到来丽江的人,看到洪水暴雨和雨林,还看到了,一个背着行囊,深夜独自走出医院的姑娘。
我去过那个初见的医院,所以那些画面感太强,就像蜃楼一样,在我眼前一一闪过。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21世纪,医生已经老去了。
他说了他去过的很多地方,我安静听着,尽量记下来那些细节。
那是一种让人优美又无能为力的悲伤,我想说点什么去安慰医生,可他却像一个长辈一样宽慰了我。
我想,谭英的人生一定是一场童话,因为她遇到的都是一些美好闪亮的人,或者,她就是闪亮本身。
医生给我开了药方:别让自己的世界褪色。
前面的路笔直平坦,酷路泽跑在八月的初秋里,我想,我正在给自己上色的路上。
第81章
车从白天开到了晚上, 高速路上已经没多少私家车在跑,多数是些大货车在跑夜路,轰隆隆的大车偶尔擦身而过, 晃眼的远光灯远远照过来又飞速走远, 让人眼睛忽明忽暗, 非常疲劳。
这会儿是韩竞开车, 叶满困得直点头, 但是一直撑着不敢睡,他偶尔和韩竞搭一句话,怕韩竞犯困。
韩奇奇没烦恼, 小脑袋钻进叶满的臂弯里,睡得出了鼾声。
“前面有个服务区。”叶满稍微打起一点精神。
路边的指示牌亮着夜光,有服务区提示。
韩竞轻微颔首,向前开了几分钟, 就看见了灯火通明的服务区。
服务区门口停了几辆赶夜路的车。
车门打开, 韩奇奇立刻跳了下去, 然后摇着尾巴等叶满。
韩竞把车门锁好,抬头看了眼服务区监控的位置,问:“饿不饿?”
俩人一起往服务区走, 叶满脚步有点快:“有一点, 吃点东西,下半程我开吧。”
韩竞:“我开吧,你困了。”
叶满:“我喝咖啡。”
韩竞:“贫血少喝咖啡。”
蘑菇中毒那天医生就说过叶满先天贫血, 还挺严重的。
叶满被管着,就感觉到自己被关心了,一点儿没犟嘴。
他“哦”了声,罕见地开了个玩笑:“要不让韩奇奇开吧。”
韩竞轻笑了声, 正儿八经说:“它也不行,没到考驾照的年纪。”
服务站门口站了几个人,正闲闲散散抽烟,看见有人过来,眼睛盯着俩人看。
叶满对别人的注视异常敏感,就算有人从身边走过不经意瞟他一眼都会不自在,更别提这样盯着看。
他低着头走上台阶,挡在门口的人往旁边让了一步,擦肩而过时,叶满垂着的眸子瞟见了那人粗糙发黑的手指头。
进了服务站的门,那些视线就消失了。
服务站里头除了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就只有俩司机正闷头吃泡面,货架上不少速食品,供来往的司机补给。
叶满跟服务人员买下了烤肠架子上最后三根烤到爆炸的热狗,牵着韩奇奇往韩竞那儿走,见韩竞买了一打红牛。
“在这儿休息会儿吗?那边有位置。”叶满问。
韩竞:“先回车里吧。”
叶满连忙追上去,开了一天俩人都挺累的,他的腰不舒服,想活动活动,但是韩竞想走,他就把话憋回去了。
出了服务站的门,门口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就剩下两辆大车,应该就是里面吃饭那俩人的。
服务区面积不小,停车场空荡荡的,起了薄雾,夜里看着特别荒凉。
叶满咬着一根热狗,正要开车门,眼神儿不经意往下一瞟,他半蹲下,说:“哥,这个轮胎没气了。”
他正要去拿充气泵,就听见韩竞说:“我这边的也没气了。”
叶满绕过车头,弯腰看,果然已经扁了,不过手电筒光束里看得很清楚,这个轮胎上多了一条窄细的划痕。
叶满把烤肠递给韩竞一个,蹲下查看:“高速路上怎么会被划呢?”
他这会儿都没意识到,自个儿遇见这种事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他摸着轮胎:“我刚刚看路上有个修理厂。”
韩竞接了,没吃,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脸冷着,绕过车去检查副驾前胎,也是被划开的。
齐齐整整,就是刀口。
叶满站起来看他,高速路口轰隆隆的车飞驰而过,起雾、光线朦胧的夜里,韩竞穿着一身黑衣,又俊又沉默寡言,那张脸上带了点戾气。
叶满忽然想起刘铁描述的,他初见韩竞时候的场景,公路边的小旅馆里,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那时候的叶满没有比现在更加清晰的体验。
“哥。”叶满走过去,说:“是让人划开的,是吗?”
韩竞点点头。
“进去的时候看停车场的监控坏了,以为快点出来没事,”韩竞说:“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
叶满立刻说:“我报警。”
韩竞:“不用。”
叶满努力想办法,试图减少一点韩竞的不开心:“那、那我叫拖车。”
韩竞看向他。
就那么短短的几秒钟里头,那双充满戾气冰封的眼一点点化了。
在叶满认真的注视里,韩竞轻轻扬起唇,说:“不用,咱俩补,到了城里再换胎。”
叶满弯弯眼睛,乖乖说:“好。”
有时候叶满觉得,其实在路上走有点像九九八十一难,遇见困难,解决掉,然后平平安安继续上路。
如果人生的困难也是这样清晰就好了。
俩人支起灯,开始卸轮胎,这是叶满第二次弄,已经挺熟悉了。
服务站里走出个人,是刚刚吃饭那个大车司机,抽着烟往自个儿车走。
他们的车离这儿五十几步,瞧见他们特意绕过来,抻头看:“自己补啊?用帮把手不?”
韩竞搭话:“小事儿。”
那司机四五十岁,背有点佝偻,那么一个侧身的时候,叶满仿佛听见轻微的一声骨头“咔”的声响。
这人的腰肯定不好。
“你这不像爆胎啊,”司机像是不着急走:“让人划的吧?”
叶满用手背蹭蹭脸上的汗,看向韩竞的侧脸。
韩竞冷嗤:“常见的手段。”
“常见?”叶满轻轻插话。
那司机看他一眼,笑着说:“把车胎划了,再给你拖车、高价换胎,钱不就到手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服务区也没修理点,离着最近的那家修理厂,约么就是划你们车的人。”
叶满一下就想起来,来的路上他瞧见高速下面有一家修理厂。
怪不得韩竞不去,又怪不得他那么生气。
他瞧着叶满,语气挺和善的:“看着年纪不大,上大学呢吧?”
叶满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低头接着干手里的活儿,用打磨头清理轮胎内部创伤,说:“我毕业挺多年了。”
“看不出来,”司机像是有点失望,说:“看着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他今年应该上大学了。”
“高材生啊。”韩竞随口说:“学的什么?”
司机没说话。
叶满听不见他答话,抬起头来,就见他低头抽了口烟,说:“我也不知道,算年纪应该是上大学了,他丢那会儿,才五个月。”
韩竞:“怎么丢的?”
那人说:“在家里让人抱走了。”
叶满愣住了。
这是短短一段时间里,叶满第二次遇见“拐卖”相关的事儿,乍一听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就是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他这人嘴笨,不知道自个儿该说点什么。
韩竞开了口:“还找呢?”
“那不找怎么办?”司机笑笑,说:“说不准他还在哪儿盼着我去找呢。”
韩竞反应却好像挺平常的,低声给叶满耐心地讲解下一步:“这个是硫化剂,涂匀。”
“找人也得养好精神啊,”韩竞再抬头看那人,说:“你熬了多长时间了?”
叶满瞧见,那人的一双眼睛都熬红了,猛着抽烟应该是在提神。
“这趟货急,没怎么休息。”男人说。
身后亮起一束灯光,那辆大车开走了,叶满盯着看,看见车走上了黑漆漆的公路,红色的尾灯眨眼消失在视线里,像一个匆忙来往怪兽凶猛咆哮,钻入无边无际的天地间。
“你们什么时候走?”那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