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韩竞开门下车,随意地说:“指月亮会被割耳朵,天上的星星如果数清楚多少颗会成为皇帝, 如果数了但数不清,就会变成哑巴。”
叶满惊讶地转身,微微瞪大眼睛:“你们那里也有这样的说法吗?”
韩竞点头。
叶满头上的卷毛儿随风吹,说:“因为这个,我从来都不敢指彩虹。”
韩竞:“骗人的。”
叶满歪头看他。
韩竞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又拿出一根皮筋儿,抬手拢起他随风飞舞的头发。
手指插进发丝,轻微蹭过脑袋,叶满下意识缩起脖子,乖乖低头让他摆弄,低沉的声音落在他的头顶:“我都干过,一点事儿都没有。”
叶满小声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这种事。”
韩竞:“无聊嘛。”
叶满:“你也会有无聊的时候吗?”
韩竞越来越熟练地捋着他的头发:“有那么几年,过得很无聊。”
叶满张张嘴,要说什么。
韩竞放慢动作,等着他来主动问,却没等到他只字片语。
他耐心地一圈一圈缠好他的头发,说:“去景区逛逛,还是去看看那位和医生?”
叶满当然想找医生,可……
“信,没带在身上。”
韩竞:“带了。”
叶满抬头看他。
韩竞:“以防你想去,昨晚出门前带了。”
叶满愣住。
他心里涌现出不知所措,因为他完全不适应别人对他这么上心,他躲避了韩竞那双深深的眼睛,说:“去找医生吧。”
玉龙雪山的十三座雪峰是十三把宝剑,保护着金沙江的淘金者免受魔王的骚扰。
或许玉龙雪山真的英武,可以挡住梦魇,至少在它山脚下那几个小时,叶满睡了一个完全没有梦的好觉,醒来后没有一点疲倦。
他就要见到那位和医生了,这封信即将物归原主。
开着车往目的地去的时候,叶满感觉到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期待和好奇。
“期待”和“好奇”是一种有关于生命活力的积极正向东西,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并不全是灰蒙蒙的。
笔直的沥青公路一路向前延伸,携带着两边彩色的花和八月疯长的草,风猛地灌进车里,转瞬被抛去看不见的远方。
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他知道,自己在风里流浪。
他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点开听书软件,里面传出模拟人声的语音朗读声。
AI朗读下的青年男声,像夏天持续翁明的昆虫,持续、没有起伏、总是一个调子。
声音环绕整个院子,昨天听听科幻,几千章听平了,今天再换修仙。
经年的光阴就在平直的声调中溜走,没什么波澜。
纳西族的微小文化博物馆里,浓缩着各种东巴文化的文字、绘画、法器,纳西传统手工艺品、壁画,还有供奉的三朵神。
他每天要穿戴好保安的服装,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在这个小院子里转上一圈,先给三朵神点燃香,再将每个小木屋里落的灰尘清理干净。
院子里的两棵木棉树是他今年刚栽下的,还没长到院墙高,石子的小路从他的保安室蜿蜒至大门口,外面是一谭幽绿清澈的水,里面长了很多胖成猪的黑鱼。
他有时候会去看看鱼,大多数时候在院子里待着,听书。
村子算个小景区,不过有特色的地方在村子南边,那边有成片的云杉和湖泊,有北欧的款儿,还免费。
游客一般往那边去,只有偶尔几个走错了才会花十块钱进到这个景区,位于村子北边,平时不会有人来。
所以他也时常见不到人。
就算见了人,人家多数也不会和他说话,毕竟,他只是一个西南某个村落里头的半个小时就能逛完的小景区里面的保安。
他今天也和往常一样,坐在保安室里,点燃一根烟,听着手机里传出的说书声,上午的阳光透过绿色木棉的枝叶洒落,明灿灿的。
他看着阳光与屋檐的夹角变化,等到太阳正当当照进保安室,就是他吃午饭的时候。
今天小院里来了游客。
他没把听书的音量调低,也没出去。
听书声环绕整个小院,透明的风摇晃着阳光和树叶,他就这么平静地待着,对来的游客丝毫不好奇。
反正院子很小,里面内容对于不感兴趣的人来说很枯燥,外地游客一般至多在院子里停留五到十分钟,就会无趣地离开。
不过今天的游客留得有点久,从进院子开始,他先是在庭院绕了一圈,拿着相机拍了照片,然后进入文化展厅。
他以为游客已经离开时,又听到脚步声进了供奉三朵神的房间。
他没理会,喝了几口茶,翘着腿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庭院太静了,导致一点声音都会放大,持续播放的平直说书声里,夹着细微的脚步声。
他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向外看,一道瘦削的人影站在庭院中央的石子小路上,正面向着他。
那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青年,像个大学生,长得清爽帅气,只是打扮得有点怪。
现在的年轻人讲究个松弛感,所以他穿着一身像睡衣的蓝色套装,脚下踩着一双21式作战靴应该也有他的道理,反正并不显得突兀。
他与那青年对视一眼,随即淡淡移开目光,恰好说书声正切换一集,院子里出现短暂声音空白。
当世界忽然清净的时候,他会有短暂的不适应,那是忽然回到现实的恍惚。
他没等待那短暂的空白,拿起手机,切下一集。
院子里那个青年却抬步,走上了台阶。
一道影子投进保安室敞开的门,光线被挡,狭小的房间立刻就暗了。
他抬头看向门口那位游客,逆着光,有点晃眼睛。
“有什么事吗?”他不热情地开口。
那青年看上去有点腼腆,望着他的脸,问:“请问这里只有你一个工作人员吗?”
他说:“对。”
他等着那青年向他问路,或者问问纳西族的一些民族知识,前者他会说出门右转环湖一直走,后者他会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个看门的。
但是都没有。
那个俊秀青年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快中午了,您不回家吃饭吗?”
他没耐烦地说:“不回。”
那人站在门口,不走,又问了一句:“那您的妻子自己吃吗?”
他没说话,低头不再搭理这莫名其妙的小年轻。
“您结婚了吗?”那人又问。
他烦了,不明白这人抓着他一个五十来岁的保安没完没了地想问什么,冷着脸说了句:“没有。”
那青年下一句追得非常紧:“您认识谭英吗?”
握在手里的手机“嘭”地落了地,嗡嗡说书声戛然而止。
盛夏的纳西族传统村落依着山,青峦叠翠,山下有绿水,被水车转得叮咚响,院子里的两棵木棉被过亮的阳光晒得叶子金灿灿的闪,风一直不停。
叶满拘谨地坐在保安室的沙发上,那位皮肤黝黑的工作人员给他倒了一杯茶,茶碗刚被洗了很多遍,直至白瓷晃眼。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个人,保安大叔,还是自己想象中年轻任性的——和医生。
时间风蚀水侵,把人凿成一副又一副的模样,连西北罗布荒原上的雅丹也没法对抗时间的侵蚀,何况是人。
可……他也实在不明白,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这个人身上,让他脱掉了白大褂,窝在这个人迹罕迹的小景区做保安。
他进门时就拿出了那封信,搁在他的面前。
那个中年男人小心拆开信封,轻轻展开每一页信纸,像是透过那封信,看见了故人。
叶满没打扰他,规规矩矩喝那碗茶,无人在意他的角落,他开始端详这个保安室,一张笨拙的老板桌,两张黑色皮革沙发,里面是一个柜子,除此之外,这个五六平米的房间几乎没什么了。
可能医生的洁癖还保留,这里几乎一尘不染。
目光慢慢落在桌后坐的人身上,那人身高大概在178—180之间,皮肤黝黑,脸上有皱纹,头发也白了些,浓眉大眼,轮廓英气,多少能看出他年轻时英俊的影子……
“谢谢你把它买回来。”叶满神游的时候,那位中年男人忽然出声。
他一怔,那人正看他,说:“这是这么多年里,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这个名字。”
叶满放下茶杯,说:“我本以为在您这里可以找到她的踪迹。”
和鹏臣摇摇头,说:“我找了她很多年,但是她消失了。”
叶满:“消失?”
“对。”那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说:“这封信是我给她写的最后一封,是见她最后一面之后写的道歉信,后来,我没再见过她。”
医生和叶满想象中不一样,他呆呆看着面前的人,大概明白自己的别扭感在哪里。
因为从他初次看到这封信时,他的脑海里就大致描绘出了和医生的形象,他应该是一个年轻人,信纸的氧化泛黄一直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可他没亲眼看见,是没有实感的。
在他面前的,是个实打实的五十来岁的平庸中年人,没有意气风发,没有英俊潇洒,他甚至不是一名医生。
“我在拉萨偶然遇见它,卖信给我的人说,一般这种用于收藏的信件都是主人卖掉的。”叶满说。
和鹏臣:“谭英不是会卖信的人,这些信如果被卖掉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信没到她的手上,或者,她出了什么意外,导致信丢了。”
叶满:“我从德钦过来,上一封信的主人已经过世很多年了,但是当地的老邮递员说过,她没看过那封信。”
和鹏臣:“德钦……是梅朵吉吗?”
叶满点头。
和鹏臣缓缓放下信,沉默一会儿,说:“我知道这个名字,但是从来没见过。”
叶满轻微抿唇,腼腆不善交际的他有点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呆了一小会儿,他尝试着开口:“我有个问题,那时候已经有电话了,为什么还要写信联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