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检查后,医生无奈道:“真没事儿,麻醉药过了,是该醒一下,不然麻醉师该吓得睡不着了。”
甄甄咬咬唇,活像古代丈夫重病在床、束手无策即将守寡的妻子,“可他怎么刚醒就又晕了……会不会是……”他都不敢说出来那四个字。
医生哭笑不得:“我觉得可能是贺先生的本能?他担心你,怕自己没救下你,所以强撑着看你一眼。见你好端端地坐在那儿,也就放心了。”
“这样吗……”
“我知道这种事的发生都会让被救者产生很严重的心理负担,不过你真的不用太担心,贺先生基本不会再有生命危险,彻底清醒只是时间问题。”医生还以为他们是情侣,“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医院里除了病人之外,家属的身体健康也是很重要的。你现在再怎么担心贺先生的身体状况,他也不可能马上好转,照顾病人可是持久战,首先要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才是正经。”
这话甄甄在贺过岭那儿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不甚在乎的点点头,又坐回了自己的小凳子。
医生感叹着现在感情这么深的小情侣可不多见了,转身离开病房,把门也轻轻地带上。
甄甄觉得医生可能误会了什么,但贺越邱刚救了他,要是他昏迷中也有意识,听见自己急忙否认,说不准一个心灰意冷,直接自己给自己拔管了怎么办?
按他的个性绝对不会喝孟婆汤老老实实去投胎,一定会变成阴魂不散的鬼魂日日夜夜地缠着他,白天木着个死人脸、阴气森森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压在他身上。有人一靠近他,就发动功力让那个人倒霉;瘾犯了就吸他阳气。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印堂发黑,谁见到他,谁就会说他让男鬼给缠上了。
甄甄被自己脑补出的情节吓得浑身发抖,病房里的空调冷得起鸡皮疙瘩,赶紧摇了摇头,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甩出脑子。
他看向病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贺越邱,半天,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反反复复的,也只有那一句:“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何必……”
医院能把命悬一线的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可再好的医院,也没有后悔药卖。
贺越邱的眼角缓缓流下一行眼泪。
病房里响起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气。
甄甄沉默一瞬,似是无奈,又像是认命般,伸手抚上贺越邱的眼睛,往下轻轻一抹……不对怎么像在整理死不瞑目的人……
甄甄重来一次,擦掉贺越邱脸上的眼泪,用低到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算了。”
满脑子只有爱情的时候,做什么都乐在其中。那份爱在真相暴露,被谎言和暴力摧残得一干二净后,残留的不甘心、怨憎恨,就连逼自己看开的释怀,其实都很累很累,比背着一只甩不掉的鬼还累。
甄甄自认为他的前十几年已经够累了,他不想再因为一个人或一件事过得同从前一样辛苦,无论是执着于那个人的爱,还是伤害。
“你呢,以前把我害得可够惨的。我都说过不想再搭理你了,你又非要把自己折腾得要死不活的,明知道我胆子很小,很怕……”甄甄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颤抖,他抓着贺越邱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往常总是滚烫的手心现在冷冰冰的,眼泪打在上面绽开一圈水花。
甄甄停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还是鼻酸哽咽:“你肯定是不会死的。但是我真的很怕。如果我说愿意和你重新在一起,你肯定就高兴得不想死了。你真的……是个混蛋。你就是吃定了我见不得人可怜,我连小猫小狗可怜兮兮的样子都见不得……”
“我就当是捡了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好吧,当我再烂好人没底线一次。”
甄甄妥协了,他忘不了贺越邱对自己的伤害,却也忽略不了贺越邱的以死相抵,他知道这辈子除了父母以外,大概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毫不犹豫为他去死的人了。
或许这份妥协里,又夹杂了一丝得偿所愿。他终于像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边,在经历动摇、痛苦、崩溃、绝望、死心、平静的日夜里,重新感受到了贺越邱的爱,依旧是那么的炽烈。
有一颗火星溅到甄甄的手背上,爱和痛在刹那间被同时点燃,他的心微微一动。
第90章
贺越邱这一昏迷, 足足过去两天才又苏醒。
甄甄一直守着他。救助基地这些天全都是小张在忙活,让他不要担心,猫猫狗狗们都吃得饱饱的, 天热一直开着空调, 还经常去换冰块。
中途贺过岭看不下去, 半是强迫地把甄甄抱回自己的办公室, 以命令般的口吻让他待在休息室里好好睡一觉。
“贺越邱怎么办?”甄甄坐在床沿, 双手无意识地抓紧被单,一双漂亮得玻璃似的眼睛期期艾艾。
贺过岭受不了被他这么看着,无奈道:“放心,祸害遗千年, 他死不了。我找了医院里风评很好的护工, 照顾病人肯定比你更细致, 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做。”
甄甄连着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合过眼, 也确实累得不轻,闻言只好谢谢他。
贺过岭站在坐着的甄甄面前,那颗栗色的脑袋只到自己胸口, 揣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大手动了动,很想上手摸一摸。
他微微一笑, 压下这股冲动,和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我哥那边要是有动静, 我会马上给你打电话的。”
“嗯。谢谢医生。”
“不用谢。”
贺过岭离开前, 轻轻地把门带上。
重症昏迷的病人其实没有什么需要护理的地方,换药、检查体温等都是医护需要做的事,甄甄这两天无非就是一直陪床。但精神上的煎熬远比身体上的劳累更折磨人,这还是他从车祸发生后, 第一次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
期间贺风顺带着妻子来探望过。人老了,对生死之事难免伤春悲秋,尤其那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亲生骨肉。
哪怕他从贺越邱小时起就不喜他的顽劣,可好端端地一个人突然就躺在ICU里生死未卜,哪怕天底下最冷血的父亲也会动容。
贺风顺从病房里出来后,似乎一瞬间就老了好几岁。
贺过岭在一旁陪同,听见他长长地一声叹息。许久,苍老而缓慢道:“你现在也大了。这些年我没有怎么管过老大,他长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沈云安慰道:“孩子们长大了,都是不省心的,做父母的谁不是操心一辈子。”
贺风顺摇摇头,半晌,才说:“听说他几次住院都是因为小甄?我没八卦两口子之间那点事的爱好,但贺越邱什么脾气,我这个当老子的还能猜不出来?小甄跟着他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他既然做了对不起人家的混账事,现在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年轻人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外人,哪怕是父母,也都不好插手。”
沈云人如其名,永远都像一朵云般,温温柔柔的:“小甄是个很好的孩子,离了咱们家,也能过得好。是小贺离不开他。”
贺过岭安静听着,不置可否。
贺风顺话锋一转,沉沉地打量他许久。因年龄和阅历带来的威严让贺过岭有些呼吸不顺。
但这股气势并没有持续很久。贺风顺面对他时,同样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是你大哥做得太过分,我把他赶到国外,一个人没了娘又爹不疼,摸爬滚打地长这么大。虽说是他做错事,但家里面,归根结底是有些忽略和亏待他的。我知道你对他还有气,可这么多年,他也差不多还清了。爸不应该插手你们兄弟间的恩怨,但我和你妈迟早都会走,到时候这世界上你也就只剩这一个兄弟了,有些事……”
贺风顺从年轻时就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性子,他憋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对小儿子难以启齿的话:“……你能让他一点的,就稍微让他一下吧。”
他没明说,但病房外的三个人,心里都清楚话里的意思。
贺过岭搀扶着父亲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肌肉又回忆起年幼时钻心的烫伤,正不停地抽搐着。
他低下头,与贺越邱有几分相似的嘴唇挂上些许讽刺的笑。他知道贺风顺真正想让他放弃的是什么,贺风顺不仅不了解他的大儿子,其实连自己这个小儿子也不怎么了解。
他以为他故意给贺越邱的追爱之旅上使绊子,是还像小时候那样以抢兄长东西为乐,所以即便为人父夹在两个儿子中间左右为难,也试图劝他容忍,放弃。
贺过岭也不为自己开脱。最开始,他接近甄甄时,的确带着几分报复贺越邱的心态。可随着日常点点滴滴的相处,他早已不再把甄甄只当做一个可以随意争抢的物品,他喜欢这个人的一颦一笑,心疼他的眼泪,感同身受他的痛苦。这种感情和贺越邱对甄甄的感情并无二致。
可他却没有办法将这些真心话诉诸于口。如同当初贺越邱被送出去前愤怒地辩驳动摇不了贺风顺的决心一样,他的剖白就算被认可,也绝不可能让贺风顺把话收回去。
沈云没有说话,她或许明白儿子的心,或许不明白。但她很坚定地知道一件事——永远也不要插进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感情里,否则最后的结局只会玉石俱焚。
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贺越邱的母亲,也是她的亲妹妹一样,付出一切,去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不值得。也不是真正的爱。
他们刚走,贺越邱就醒了。
甄甄刚好睡醒,过来看看,推门而进,正好撞上男人茫然的眼神,像头刚出生的牛犊,简单得连甄甄都能轻易看穿。
甄甄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脱口而出:“你该不会要说那句经典台词吧?你伤到的是肺不是脑子,是不会失忆的!”
贺越邱愣愣地看着他:“你是谁?”
甄甄猛地凑近,盯着他,试图看出些什么。
下一句就听见他说:“我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好想结婚了,有一个老婆。你是我老婆吗?”
甄甄气极反笑,抬手习惯性地想推一把这死性不改的家伙,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段自己看过的烂尾小说,又赶紧收回手,踌躇半天也没找到适合下手的地方,最终只能隔着被子,轻轻地拧了他大腿一下。
“我看你是真失忆了,之前因为你爸过寿我们两个吵架,和好的时候不是你自己信誓旦旦的说,”甄甄模仿着贺越邱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办法和你在外国领证结婚,那玩意儿放国内也没任何法律效应。况且就那么个红本子,算什么安全感,我能给你比一张盖了戳的纸更够资格的保障。’——
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你从来都没想过要和我结婚,现在又要找老婆了。”
原本平稳的心电图突然起起伏伏,贺越邱装不下去失忆纯情少男,恹恹道:“我都这么惨了,你还看我笑话。那我后悔了,想跟你补个证,你又不愿意。”
贺越邱昏迷的时候,甄甄胆子还大一点,敢说那些话。但这人一醒,好多话就在嘴边,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贺越邱没注意到甄甄突如其来的沉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当初的话而伤心,又认真解释道:“可能你觉得我在狡辩,但当我亲眼见过我妈是怎么追着我爸,又是个什么结局时,我就一点也不向往婚姻关系。因为在我眼里,一纸证书除了让两个人成为一种法定关系之外,它证明不了任何事实。爱情,婚姻,并不会因为有一张红色的结婚证就永不褪色,它既不承担改造本就对感情不负责的人的义务,也不能够保证夫妻双方永远相敬如宾。”
“很多人觉得婚姻是一种保障,尤其是通过对财产的整合和绑定,能把夫妻双方绑在一起。但就我在自己的这个圈层所见所闻而言,实际上,大家婚前婚后照样各玩各的,财产也分得清清楚楚,谁都别想在对方那里占到一丁半点的好处。婚姻只是他们对外维持自身和公司形象的一张镀金名片。所以我一直不理解普罗大众对一张废纸的执着,它在我看来,是强势方对弱势方的枷锁,好时锦上添花、坏时落井下石。”
甄甄别过脸,避开贺越邱忧伤又灼热的视线:“你跟我解释这么多干什么……我又没答应和你结婚。”
“因为那个时候我太自以为是,只顾忌自己的想法,而完全忽略了你的感受,忽略你很想要一段稳定的关系……”贺越邱声音有些颤抖,他刚脱离昏迷状态,说这么多话其实很耗费心神。
可他总觉得就是因为他以前没有和甄甄坦诚地交心,才会导致今天这种局面。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可我不想你因为我的那些话而耿耿于怀。我跟你解释,是想说明,我不是故意不负责任、不做承诺。”
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缓和下来,甄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发现贺越邱的眼神中溢满了温柔。
甄甄愣了愣,听到对方艰难地深呼吸几次,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诚恳道:“对不起,甄甄,我那时候……太自我,听不见来自爱人心底的,小小声的愿望。”
“……”
贺越邱笑了一下,换了种轻快的语气,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些:“虽然我没有办法给你一张合法的结婚证,但是一直以来,我都愿意向所有人,向全世界宣布你的存在。我幻想过很多次我们的婚礼,也私下找律师起草过多份股权共同持有的协议。有些协议,集团内部的董事会不会通过,但有些协议,我想和你共享的,谁也拦不住。包括我名下所有的私人财产,在我的遗嘱上,你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这些不是后来我想要挽回你,才亡羊补牢做下的决定。而是从一开始,当我做好要与你共度余生的准备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甄甄吃惊于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居然已经变成了和贺越邱一样的亿万富翁,可……
“这些事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
甄甄不是因为突然知道贺越邱给他留了这么多财产才动容,而是,他心底不受控制地生出来一些怨恨,“你平时那么多花言巧语,为什么正应该解释的事却不及时说。”
虽然他那时候哪怕知道贺越邱为什么会说不在乎结婚证这种话,当他们之间走到后来那一步时,他一样也会分手。可……至少不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以为自己真心付出的感情,只是特权阶级的大少爷心血来潮的爱情游戏。
贺越邱的笑容有些苦涩:“有时候心怀鬼胎,再加上一点阴差阳错,就把爱变得……很曲折。”
第91章
直到贺越邱被医生勒令必须要静养, 甄甄不得不先走,他都没有把在对方昏迷时做下的决定诉诸于口。
或许……在经历过这么多磨难之后,即便甄甄还愿意再容忍贺越邱一次, 但他到底从这段多灾多难的感情里失去了很多, 也成长了很多, 再也不可能像最开始那样, 继续无条件地、全身心地信任这个人了。
贺越邱带给甄甄的伤害是无法完全磨灭的, 伤好了之后疤还在。他终于也学会了天真之外的一点算计。
太轻易能够得到的东西,总归不值得多么珍惜。一定要历经千辛万苦,甚至是已经绝望,那时再得到的, 哪怕比主动给出的要少上许多, 也会叫人刻骨铭心。
甄甄想, 他也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圣人, 做不到以德报怨。这一点小小的惩罚,希望爸爸妈妈在天之灵,不要把他当做是一个坏孩子吧。
贺过岭把父母送走后, 也到下班的时间了。他回办公室打卡,路上有护士打招呼, 他才知道贺越邱已经醒了。
临走前,贺过岭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打开休息室的门, 意料之中的空空荡荡。
他走上前, 摸了摸叠得整整齐齐的凉被,似乎还带着一些使用过的温度,鼻尖萦绕着那股淡淡的小雏菊香味。
贺过岭坐了许久。直到某一刻,他意识到甄甄应该是已经走了, 而且大概不会再来,忽然就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