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布古伊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几乎是第一眼他的视线就落在了人群最后的苏换柳身上, 看到对方的那一刻,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是那种汗毛从后背根根竖起的感觉, 他的眼睛情不自禁瞪大了, 与此同时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觉得自己兴奋无比, 视线牢牢被对方所吸引,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一双蓝色的眼紧紧盯着对方乌黑如夜的眼眸, 他自己没有察觉, 然而跪坐在王座下的壮仆们却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心跳加快了!
几乎是同时!他们手上托着的心脏的心跳速度全都加快了!更多的血液在四颗心脏之间泵入泵出, 最大的那颗心脏还好, 最小的两颗心脏跳得尤其快, 快到差点从捧着它们的两名仆从手中跳出的程度!
壮仆们的心跳也偷偷加快了, 然而甚至法布古伊的喜怒无常, 他们不敢问也不敢说,只是将那四颗心脏抱得更牢靠些,绝对不能让它在自己手中出事罢了。
深呼吸了好久, 法布古伊这才轻声感叹道:“你说的果真不错, 这颗心脏绝对比巨龙的心脏更好,我一看到它就难掩兴奋, 一定是我的身体告诉我, 它就是我的东西——”
玛丽·梅皱了皱眉,倒是他身后的苏换柳闻言微微垂下头,只是他的身子还微微颤抖着,对于这种颤抖, 他选择用自己的左手轻轻压住自己的右手。
落在法布古伊王眼中,这就是畏惧的表现。
他随即也将左手压在自己控制不住战栗的右手上——和对方不同,他将自己的颤抖归结为兴奋与激动。
是了,他是即将接手对方心脏的人,而对方则是即将被挖走心脏的可怜人,谁该兴奋谁该颤抖不是明摆着的事?
他没意识到自己弄错了。
多年的战无不胜养成了他目中无人的自大性格,太久了,这片大陆上向来只有别人畏惧他的份,太久没有产生过“畏惧”这种情绪,以至于他对这种情绪都陌生了,甚至错将这种情绪当成了兴奋。
是的,法布古伊在害怕,然而非常可笑的是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而真正在兴奋、甚至控制不了自己这种兴奋的人则是苏换柳。
控制不了的嘴角上扬让他只能选择低下头去,就像最好的猎人那样,他告诫自己要等到靠近对方才能下手。至于实在遮掩不住的、那由于太过兴奋而情不自禁哆嗦起来的身子,他只能选择左手压右手勉强控制一下。
是的,他在兴奋,控制不了的兴奋,因为这种兴奋甚至不是由他的大脑产生的,而是藉由如今构成他这具身体的细胞——瘤、而产生的。
将他从濒死的境遇里解救回来的是伐木枝从这个世界找到的瘤,而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国王正和那颗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一刻,体内的兴奋无比清晰的暗示、不,几乎是明示了这一点!
他想当年法布古伊太太得到的那颗心脏应该就是那块瘤的一部分?任何瘤都有它的生存之道,想要进食的就长出嘴巴牙齿,想要看世界的就长出眼睛,想要体验一段人生的譬如他变成人类……而那颗瘤,或许变成了心脏?
他是不清楚对方的想法,虽然大家同为瘤,起点都是一模一样的,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千差万别,各个瘤所选的方向几乎都不一样。
总之,那颗瘤就变成了心脏,出现在法布古伊太太面前,又或者出现在某个人面前,那个人刚好知道法布古伊老爷在寻觅心脏,便摘下那颗“心脏”献了出去,法布古伊太太藉由这颗心脏获得了新生,甚至在体内诞生了新的生命,而那新的生命则是一种更加全新的瘤的形态。
唔……说起来大概会让很多瘤羡慕嫉妒,眼前这个家伙,居然直接通过母体就获得了完成体的形态?法布古伊太太帮他长好了眼睛、嘴巴、帮他长好了人形的各个部位,这个幸运儿,从一出生就是完整而自由的!
除了一颗可能不那么好的心脏……
然而那也不成问题,给了他人类生命的法布古伊太太甚至又给了他第二次人生——她将自己的心脏给他了。
曾经孕育过他人类躯壳的心脏不会伤害他,他应该强壮地又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直到这具身体开始衰败。
这是瘤的天生特性决定的:它们几乎是不死不灭的,然而即便如此,它们也有衰败的时候,当体内能量耗尽的时候,他们就要寻找同类,以同伴为食,获取新的能量。
曾经对于当年的那颗瘤,这些能量到处都是,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壮大自己。
直到他被刺柳刺穿了身体,瘤从此分散到各个位面,这些残存的瘤面临衰败,想要再寻找瘤补充能量的时候,就不像当年那样容易了。
事实上,假如他不是遇到枝枝的话,他八成已经自然消亡了,正如其他位面的很多瘤那样。
而现在的法布古伊王,如今正踏在即将消亡的那条路上。
只是他因瘤而生却并没有瘤的记忆,作为新生的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摄取什么才能继续存活下去,病急乱投医,寻找了各种生物的心脏勉强延续了自己的生命,然而也只是外表生命在延续——在苏换柳看来,眼前的瘤已经即将死去。
即将死去的瘤遇上了另外一颗瘤,倘若他遇到的是任何一颗瘤,在即将发生的同类互吞战争中,他都有一战之力,偏偏他遇上的是苏换柳,曾经被伐木枝投喂过他母体的苏换柳。
这里的“母体”指的当然不是法布古伊太太,而是那颗将自己长成心脏一样的瘤。
子体诞生于母体,对母体有着天然的畏惧与臣服,可以说,子体母体相遇的情况下,子体几乎毫无意外会被母体吞噬!
法布古伊王和苏换柳如今就是这种情况。
苏换柳已经胜券在握,身体的每一颗细胞都为即将到来的吞噬兴奋不已了,偏偏作为即将被吞噬的法布古伊王非但不自知,甚至将对方的兴奋当做恐惧,反倒将自身的恐慌错认成了兴奋。
也是只有在这个世界横行无忌太久的法布古伊王才能有的错觉。
“还在等什么?快将那个孩子带过来。”因为害怕,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然而他还是没有意识到这是害怕,招招手唤过宫廷侍从,他甚至命令对方快去抬一张大床来,就放在自己的王座边,好让“心脏的提供者”挨得和自己更近一些。
“快过来,躺在这儿,这张床舒服吗?是不是你睡过的最软的床?”
“呵呵,感到荣幸吧,所有的心脏提供者里目前只有你有这个荣幸可以睡在这张床上,这张国王的床……”
法布古伊王干笑着,当苏换柳如他所说,一步一步从台阶下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已经不止是心跳的厉害了,他的心简直跳得快要停了——
不止如此,他身体的抖动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厉害,假如有人看到这时候的他,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出他的害怕,只有他自己不觉得,偏偏他在恐惧这件事女巫玛丽·梅不会告诉他,伐木枝不会告诉他,而那些仆从则是不敢告诉他。
于是就有了如今这番近乎诡异的景象:华丽而空旷的大殿中,法布古伊王满脸苍白,他的恐惧溢于言表偏偏脸上还在笑着,和他相连的四颗心脏跳动的几乎从仆从们怀中滚落,仆从们同样满脸苍白,浑身打着颤然而什么也不敢说——表面上,他们是即将获取心脏的那一方;
而即将被摘取心脏的那一方呢?
苏换柳平静地躺在了国王的床上,猎物近在咫尺,就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他不再激动,虽然还在兴奋,然而他已经可以克制住这种兴奋。
抬起眼,他轻轻握住了伐木枝的手。
感受到那支向来偏凉的手如今的温暖,伐木枝看向他,半晌用双手握住了那只手。
他刚才确实忧心了片刻来着,不过不是忧心即将发生的“摘心”这件事,而是苏换柳诡异的躁动,如今看到对方已经逐渐回复正常,他这才重新放了心。
他们这边几个人当中,如今最忧心忡忡的反而是女巫玛丽·梅。
国王的不正常她已经看到了,对方又怕又笑的表情看着怪渗人,虽然早就觉得对方是个疯子,然而如今看到对方果然疯了的样子她就有点拿不准,何况她即将要做的可是“取心”这种事。
任何人都会害怕自己的心脏被取走吧?可是眼前的年轻人却说可以,曾经她以为对方这是有什么其他手段,可如今他都躺在床上了也没见到他使出什么手段,再发展下去她可就真得要取心了……她就犹豫了。
“喂?真的要切吗?这是真刀哦!”附身在苏换柳的耳旁,玛丽·梅小声对他道,还偷偷给他展示了一下锋利的刀刃。
苏换柳就握着伐木枝的手冲她笑笑:“切吧。”
他这边笑得的平和,倒是法布古伊王那边的声音更不对了——
“你在和他说什么?”声音几乎抖成筛子,法布古伊王的嗓音如今听上去就像掉渣的面包干。
对苏换柳忧心的女巫对他可没有什么好脸色,慢条斯理抬起身,女巫瞪了眼他:“催什么催,我在念咒语给他止疼,你待会儿想被魔音穿脑吗?”
法布古伊王就一脸苍白地露出了一抹像哭的笑:“您说地有道理。”
女巫冷哼一声,随即拿起薄薄的手术刀,她当真吟诵了一段咒语,又拿一支藤蔓,蘸着一种古怪的红色汁水在苏换柳雪白的胸膛上画好了位置,然后又念了一段咒语,这才缓慢下刀。
整个过程中,苏换柳一声不吭,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安详的想要即将睡着一样,倒是法布古伊王看着更不对劲了——
看着这样的法布古伊王,从进入大殿起就没吭声的老何忽然迟疑道:“那个……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在害怕?”
“你很害怕?”
明明是一张干巴巴的老头脸,然而他的眼神偏偏清澈得很,偷偷摸摸抬起头盯着法布古伊王看了好半天,他终于问出了自己犹豫了好久也不敢确认的事。
一直无人敢戳破的谎言终于被人戳穿,国王一脸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瞪着床边的老何,他想要呵斥对方胆敢侮辱王上,然而话到嘴边竟说不出来,血色尽褪的脸、唇、颤抖的身体和跳到乱了拍的心跳……无一不提示对方说的是真的。
他就是在害怕!
可是……
他在害怕什么?
法布古伊王不敢相信地看向了床上已经被切开胸膛的男人,如今他的胸膛已经被切开,树杈一般的伤口没有流一滴血,然而心脏却已经暴露在空气之中,那是一颗黑色的心脏,面对自己的注视,那黑色的心脏正缓慢而规律的鼓动着。
而与此同时,床上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乌黑的眼眸看着他,大殿里、尤其是王座附近明明都是烛光,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一丝光,就仿佛他眼眶里的眼珠不是眼珠,不会反射周围的光,倒像是那里面是别的东西……
然后,他就看到对方黑色的眼变成真的“黑色的眼”了,他看到对方眼珠移动,眼白忽然消失,一对眼里变成纯然的黑,对方冲自己笑了。
手扶着旁边另一名年轻男子的手坐起来,他对自己道:“我带来了最适合你的心脏。”
“看,一颗黑色的心脏。”
他说着,低头看向自己被打开的胸膛。法布古伊王的视线情不自禁地随着对方的视线一起向那颗心脏看去,然而下一秒——
那颗心脏忽然膨胀开来!宛若一张大嘴忽然张开、不,不是宛若!就在那张“嘴”张开的瞬间,法布古伊王发誓自己当真在那嘴里看到了细细密密的牙来着!
然后,他就更加近距离的看到了那些牙——毫无反抗之力,他整颗头被那颗心脏上张开的嘴咬进了口中。
躺倒在那细细密密的牙齿中间,他这才发现那里的牙齿远比他看到的还要多,然后,他听到对方的声音从这颗嘴的喉咙深处传来:
“这不是我睡过的最舒服的床,我们那儿随便一张席梦思都比你的床舒服哦~”
说完,他的头就被咬碎了。
瞬间失去所有意识,他的人生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伐木枝:国王的床……king size的由来吗?
第114章 王的覆灭
忘了提一句:《落日下的克鲁吉》描绘的并不是克鲁吉的最终下场, 克鲁吉最后并没有被火球淹没,坚毅的百姓也好,悲壮的大公也好, 更没有与克鲁吉一同死在火魔法之下,相反的, 就在画家定格在画布上的那一幕之后, 事情就发生了转机——
巨龙来了。
就在大火球即将淹没克鲁吉的时候, 在火球与城邦的中间, 以火烧云为背景,天边飞来了十几头……鸟?
然而鸟飞不了那么快, 伴随着一颗又一颗大水球忽然出现在空中, 人们发现从远远的东方飞来的生物根本不是鸟而是巨龙!
蓝色巨龙飞在最前面, 他们口中喷出一颗颗比天上火球还要大的水球, 直接朝天空反击过去, 还有的则直接使用冰魔法冻住了天空的魔法阵, 紧接着风系巨龙的翅膀下挥出飓风, 精准的将火与水相撞产生的水蒸气扇跑,而地上老百姓的帽子甚至都没有掉,空气中的炎热便已经消失了, 只留下带着海水与树木芳香的新鲜空气,
后来人们就将这种混合着海水与神秘草木芬芳的味道称之为东方香调,一种会让人想起神秘巨龙的味道。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了, 此时的人们看着空中飞过的一个个圆滚滚的龙肚皮, 死里逃生的人们愣了好一阵,才发出阵阵欢呼,他们抱着跳着,哭着笑着, 纷纷将头顶的帽子扔向空中的巨龙,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哎?巨龙飞过去的方向似乎是王都?
巨龙这是要找坏国王算账吗?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其他三城,即将被法布古伊召唤来的水魔法阵淹没的达尔法天空中也飞来了巨龙,大水直接从地面吸引到了天空,被风系巨龙一吹,四散到各地就变成了雨,不过由于莽撞的巨龙吸的不小心多了一点点,达尔法的气候日后就变得有些干燥,这倒让人们颇适应了一段日子。
然后被暴风吹到空中的城市布拉美亚则被红龙们托在背上,随便找了块平地放下了,巨龙们其实是没做思考随便放下的,可是布拉美亚人不知道啊,他们只看到周围草绿树高,长长细细的河流仿佛缎子一样从远处而来,又像远处而去,河水清澈,滋养了河两岸鲜肥的牧草……
世代久居法布古伊国王王城周围的领地、所有良田皆被法布古伊王所夺、被驱赶到王国最贫瘠的土地上过了一代又一代的布拉美亚人哪儿见过这样好的地方?
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冲到城外绿色的草地上,冲入城前清澈的河水中,他们感谢着巨龙,他们甚至还给自己的城市改了个名字,呃……不算改了名字,还叫布拉美亚,他们直接把布拉美亚的意思改了:之前布拉美亚的意思是贫瘠之地,他们现在将这个意思直接改成了“巨龙背来之地”,每每有人来他们就解释一遍,到了后来,这个意思当真取代了这个城市名原本的意思,成了人人皆知的解释,甚至还上了词典!
倒是被法布古伊王抢走心脏的奥拉赛……巨龙并不会复活法术,他们没能复活他,不过他们还是选择将他带上,冰蓝色巨龙吐出一股寒气将正在死去的奥拉赛冻住,绿龙将他抓在爪中,然后继续扇动翅膀,带着他继续向西北方飞翔。
巨龙们并不是一起飞来的,他们甚至不是从一个方向飞来,比如之前在四座城邦做的四件事就是四群巨龙分别做的。
他们先是一头一头聚起来,紧接着一群一群聚起来,就这样越聚越多,等到他们终于飞抵叶哈德鲁王国的王城的半空中,他们俨然一支非常可怕的巨龙大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