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天道呢?看二弟带回来的话本时,里面常常提到个词就是“天道”,那时候他只把这词当做一个词而已,没有想过这实际上代表了什么,而藉由苏换柳,当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所谓天道的威力时,他这才开始深思到底什么是天道。
在他看来,天道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某个人或组织制定出来的某种规则,更像是一种天地间的守恒,就像一个天然的守则,圈定了生活在这片天地中的每一个人,或物。
“物极必衰”、“盛极而衰”——已有的成语就能说明这个守恒吧?当一件事物繁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必然走向衰亡。
而意柳……此时就走在衰亡的过程中。
可是他此时心中已经有爱了,他心中已有无比珍重之人了。
可哪怕他此时已经有爱,哪怕他心中已有无比珍重之人呢?
他过去的错无法抹平,他的强大是现实,没有办法磨灭的过去,终将指引他走向既定的未来……
脸色苍白到惨白的地步,苏换柳如今已经毫无力气一般,脆弱地躺在他的怀中,原本紧抓着他的手亦没了之前的力量,轻飘飘的,倒需要伐木枝及时握住他的手才不至于让他的手从自己掌间跌落。
手握紧苏换柳的手,伐木枝看着已然是庞然大物的意柳于界隙间漂浮游走,被天罚追逐的同时,他的身体甚至还变的更加大?
然后,他看到那庞然大物的意柳仿佛做出了个决定,然后依然而然的向一个方向飞去了。
彼时在界隙中伐木枝还看不出来,然而随着他越飞越近,脑中充满了通过苏换柳之“眼”看到的界隙之中的意柳的同时,天色一暗,他抬头一看,竟是看到了之前脑中才看得到的意柳。
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回来?
不懂他的念头,伐木枝只是紧紧搂住了怀中的苏换柳。
脑中眼中如今都是意柳,又深处不知哪座远离大离的山头的伐木枝不知道:早在不久之前,比意柳抵达这里的时间还要早上那么一点点,却是有一人先他一步从外界来到了此地。
却是一名仙人,无声无息地自天外而来,混迹于重返故土的百姓中,跟着他们一同往回乡的路上走了。
“那恶龙好坏哩!得亏了那仙人!好厉害的仙人,一只手就把那么……大的龙头抓起来了,还按下去了!”人们还议论着之前的事儿呢,亲身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灾劫,可想而知,这件事足以让他们传下去至少三代了。
“是仙人救了你……我们么?”和其他人一同挤在不知哪里攒出来的板车上,仙人问。
“可不是吗?你当时晕过去了吗?哦,也不奇怪,好多人都晕过去了呢!这里告诉你你要听听好:是一名仙人救了我们!那仙人长得可好看了,可比咱们……”那人正说呢,冷不防看到旁边仙人的脸,嘴里的话就没说下去,将即将说出的话调整了下,他继续说道:
“就比你好看一点点,当然,可能本来差不多,然而谁让人家是仙人呢?还是救了我的仙人,在我心里他就得比谁都好看!”
仙人点点头表示理解。
于是那男子便继续大着嗓门道:“没错!就是那比我们好看的仙人忽然从天而降,又腾空而起,抓起恶龙的尾巴就把它提溜起来了,那恶龙还说了好些条件蛊惑仙人哩!仙人统统没答应,最后还是把它按死了。”
男人不厌其烦地又将自己的所见叙述了一遍,之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晕过去的人多,好些人醒来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谁救了,他就一遍一遍的说,确保所有人都记住那救苦救难的仙人不可!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为了救你们才屠的龙……”
“可不是!”那男子便大声说,与此同时,旁边同样经历了这一切的老百姓便同时心有戚戚然地点点头。
仙人若有所思地向天空看去,旁边的男子正想和他继续说几句呢,然而等他再次扭头的时候,他旁边却不是刚才那名白衣男子了,而是一名浑身一把,脏兮兮的老头子。
哎?老爷子刚才也在,不过不应该和自己隔了个人、就是那和仙人一样好看的男子吗?
“没错!刚才这里是有个人!特别好看的后生呢!”旁人纷纷附和。
然而等他们再往前回忆了一点,发现他们非但没人知道这人怎么走的,还无人知道这人是怎么来的后……
“见、见鬼啦?”立刻有老太太哆嗦道。
“没、没准就是刚刚死在地动里的鬼,这是不想做个糊涂鬼,死了也要搞清楚是谁救的……救的他家其他人。”老太太本想说“谁救的他”的,然而想到对方既然已经是鬼,那就是没救成功,然而没救成功对方还如此惦记着,想必是神仙还是救了他家其他人吧?
没办法,老百姓嘛,以及推人,他们自己是这样想的,就觉得其他人应该也差不多。
“行了,总算没让他做个糊涂鬼,知道恩人是谁了。”最后,旁边一名老爷子对此事盖棺定论了。
“嗯嗯!”于是,在“仙人屠龙救世”这个传说之外,另有一桩“不做糊涂鬼”的传说悄然兴起。
倒让此地从此多了“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的说法。
而那消失的仙人自然不是什么“糊涂鬼”与“明白鬼”,接连问过几处百姓,在各地分别留下些乱七八糟的传说后,他缩地成寸,宛若一道风似的从大离的各处土地上飞驰而过。
不多时便来到了夏城的……嗯……城门已经塌了,城中大部分房屋也塌了,没费多少力气,他便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夏城之北,惠府的所在。
很醒目,很好找,毕竟那是附近方圆百里唯一没塌的房屋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这里唯一一处没塌的地方,然而城中愣是无人在此时打扰,甚至,人人偶尔看向这里,连目光都是敬畏的,他们甚至会双手合个十对着此间拜上一拜,然后继续各忙各事,缺米少粮,任何事也好,绝不干扰这户看似应该什么都有的人家。
哪怕这里如今大门虚掩,甚至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
于是仙人连仙法都不使了,他直接抬脚进了屋,如进无人之境。
然后这一进来,他发现:好家伙!这里不但外观保留完整,就连内观都几乎无一损伤。
到处郁郁葱葱,新刷漆的柱子屋檐依旧光鲜靓丽,宅子里一切都好,甚至连里面悬挂的各处牌匾都没有掉一掉,歪一歪。
他就这样一路欣赏着这些门匾,一路走进了宅子深处,然后在其中一处院里,他看到了一位瘦瘦高高的姑娘,以及她身后紧闭的屋内压抑不住的女子呻吟、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子的指导劝说声、另有两名男子、一老一少,两人一人忙着烧水,一人忙着端水。
姑娘一眼看到了他,怕是以为他是过来求助的邻人,她瞅了一眼他对他道:“缺什么借什么尽管拿,您自去寻吧,我这里走不开。”
没有点头,仙人只是看着她,半晌视线落向姑娘和自己说完话视线随即重新落回的地方——一株缺了新枝的树枝。
嗯……好吧,本身就只是一根树枝而已,偏偏上面好不容易长出的新枝还被掰断了。
看起来有些可怜,让人好想摸摸他,给它个法诀治愈一下。
不过他没有贸然去碰那树枝,而是背着手又端详了一会儿,才对旁边的姑娘道:“这是刺柳吧?好家伙,传说中可以刺穿万邪的仙木,姑娘家中竟然有一棵,还是如此大的一棵,姑娘好机缘!”
姑娘——也就是阿棠闻言愣住了,再次抬起头来,她好好看了看前方的男子,发现对方好看的惊人,气度也不似凡人后,心里一怔,先是一慌,又是一痛。
“不,这不是我得来的,我甚至不知它叫刺柳。”
“是……友人馈赠之物,他说反正我的新屋需要点缀之物,便取出了这支短枝,又说日后但凡我需要他的帮助,便折纸插柳,再大声呼唤他名,他自会来。”
阿棠轻声道。
“再烧一碗参汤来!青青没力气了!孩子还没下来!”却是他们身后的门大开,里头走出来一名鼻梁上挂着一副奇怪镜片的中年妇人来。
她裙摆满是血腥,脸上冒着汗,显然已是极了。
阿棠当时便要冲进去帮忙,被妇人拦住了:“不可不可,青青让我切记拦住了你,说未婚的姑娘不好看这个,看了怕是将来影响生孩子。”
说着,她又高声叫自己儿子的名字。
可如今家中哪儿有人参?火房里正烧灶的蛇相公一筹莫展,正想冲去外头,不想院中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忽然自袖中摸出了一株人参——好家伙!那可真是好厉害的一株参,雪白圆胖,几乎已成人形,看着就名贵……不,已经不仅仅是名贵了!
“将这人参整只烧了,烧出来的汁水全部给里头的妇人喝下,她定会重新有了力气。”那男子递过人参道。
妇人还愣着,甚至蛇相公也有些迟疑,毕竟这男子是生人……然而阿棠却早已一礼,然后便从男子手中接过人参,跑去妇人那里将参递给她:“快按他说的烧给蛇姐姐喝!”
如此这般,妇人和蛇相公便再不迟疑,蛇相公也不烧水了,径直随母亲一同进了屋。
不多时,屋里便再次传来蛇娘子的呻吟。
心中放下了一半心却仍悬着一半,阿棠看向男子,没有吭声。
果然,男子再次和她说话了——
“那家伙好是剑走偏招,原本生来克他的刺柳竟被他用来做让人寻他之物,换个旁的什么人,怕是定想不出这般用法。”
“呵呵,正常人在找到这世间唯一可以杀自己之物后,应该立即毁了它?哪怕毁不去,至少也会从此深藏己身,再不肯让他人知道。”
“有趣,有趣,这瘤真当是个妙人儿。”
他这边说完此话后笑了,殊不知阿棠却因为他说的话提起了一颗心:
“什么?世间唯一可杀……杀他?”她立刻后悔了,后悔见到这名男子了,甚至后悔和他搭话了。
假如他说的是真,这柳枝真是世间唯一可以刺杀意柳的东西的话,那、那眼前男子岂不是就可以用这柳枝刺杀意柳啦?
“是也不是,我就算折断这柳枝也没用,那瘤又不会因为我的呼唤到来。”仿佛看到了她此时心中所想一般,男子继续对她道。
“不过插留在这小院之中,只要你折枝唤他名他就会到……这刺柳还真应了自己的命数,真是世间唯一克他之物……”与阿棠说完,男子自己又喃喃说着,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的声音阿棠也听得到。
正是因为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下一秒,看他忽地抬起头来,阿棠也慌忙抬起头,然后,惊呆了——
原本还明亮的天空就在男子一抬头的功夫忽然暗了下来,而恰好跟随他抬起头的阿棠很快看到了天色忽暗的原因:一片遮天的黑色怪物出现在那里了……
没错,绝不会错认,光看那家伙身上蠕动的无数黑色头颅就知道了,这绝非善类!而这么大的邪魔……
她忽然心有所感:这邪魔不是别的,而是、而是——
“不!”张开双臂,她一下子拦在院中那刺柳前头了!
小心翼翼防着的人自然是如今和她同在一院之中的男子,她知道了如今这从天而降的邪魔的身份——是意柳!而男子则知道这断枝是世间唯一可克刺柳之物,意柳危险!
脑中只有这个想法,阿棠一脸慌张,恨不得用整个身子护住下方的刺柳!
然而,
看着忽然对自己避若蛇蝎的阿棠,仙人摇了摇头:“世间唯一可以克杀他的人不是我,亦不是这株刺柳。”
“而是你。”
“世间若只有一人一物让他宁愿死在她手中的话,那人定是你,那物定是他为你栽下的刺柳。”
“他就是因为这个来寻你的。”
“不愿死在其他人手中,其他人亦杀死不了他,他这是来寻你赐他一死来了。”
明明从未见过面,从未打过架,甚至从未说过话,可眼前的男子却像真正意柳脑中的分身一般,精准地说出了他之前脑中所想的事。
是的,”之前”。
就在意柳毅然决然化身庞然大物,携裹着天上降落的电击雷鸣,烈火洪水自界隙中来时,他的身体变得更庞大了,而更加庞大的身躯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他的脑中果然越发混沌了,终于,在执掌这具身躯千万年后,他开始对这具世上最强大的疆土失去掌控。
只是脑中还记得阿棠而已,只是脑中还深留着阿棠小院每一寸土地的景象而已,只是记住了阿棠新宅外头写着“惠”的门匾而已……
靠着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他搏命回到了此地。
拼命用身躯抵挡着从天而降的天罚,在再次见到阿棠的那一刻,他身体的每一颗细胞都惊喜的咆哮了起来——
“快!杀了我!”
“天罚杀不了我,在杀了我之前,它会先将整个界与境夷平的!”
“我不要你生活的地方消失!”
“我要你好好站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
“你不是要成为最强大的除妖师吗?!”
“现在!除了我!”
“折下整株柳枝,大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才不要死在什么乱七八糟之辈的手中呢,我要死在未来天下第一的除妖师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