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守在门口的亲卫进来禀报:“世子,楚公子在外求见。”
萧彻眉头一皱,第一反应是拒绝。
外面天寒地冻,玉衡身体未愈,议事厅气氛紧张,他不想让他涉足。
但他了解楚玉衡,若非必要,他不会在此刻前来。
“请他进来。”萧彻沉声道。
帘栊掀开,楚玉衡披着那件厚重的白色狐裘,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
他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他的出现,让充满杀伐之气的议事厅,带来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几分不以为然。
一个病弱的江南公子,在此等军国大事面前,能有何用?
楚玉衡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到萧彻面前,微微颔首,然后转向众人,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玉衡冒昧前来,有一言,或可缓解眼下粮草与民心之困。”
萧彻看着他:“你说。”
“朝廷大军压境,必以为我朔州内忧外患,人心惶惶,粮草不继。”楚玉衡缓声道,逻辑清晰,“我们或可反其道而行之。”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一,可立即开仓,在城内及流民隔离区外围,增设粥棚,粥米可较平日稍稠。并公开宣布,朔州存粮充足,足以支撑军民度过此难关。此举,安内。”
“其二,派精细之人,潜入韩章军中或在其必经之路散播消息。一则,夸大我朔州军备之精、士气之旺;二则,极力渲染流民营中疫病之惨状,称朔州已成‘鬼域’,瘟疫横行,十室九空。此举,惑外。”
他抬起眼,看向萧彻,也看向厅内众人:“安内,可稳定民心,使百姓知王府有应对之策,不致生乱,甚至可激发同仇敌忾之心。惑外,则可动摇敌军军心,韩章麾下京营兵卒养尊处优,必惧瘟疫如虎,闻‘鬼域’而胆寒,其进军速度与战斗意志,必大打折扣。此消彼长,或可为我军争取更多时间,甚至寻得破敌之机。”
厅内一片寂静。
文官们若有所思,细细品味着这攻心之计的妙处。
武将们则有些愕然,他们习惯于真刀真枪的拼杀,却从未想过,言语和人心,竟也能成为如此犀利的武器。
萧彻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看着楚玉衡,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他内里蕴含的、超越外貌柔弱的惊人智慧。这双管齐下之策,精准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人心!
不仅考虑了内部的稳定,更将致命的瘟疫转化为对敌的心理武器!
“好!好一个安内惑外!”萧彻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就依此计!张长史,增设粥棚,稳定民心之事,由你立刻去办,务必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朔州的‘底气’!李将军,选派机灵可靠的斥候,执行散播消息之任,务必要让韩章的军队,未战先怯!”
“是!”张长史和李将军齐声应道,这一次,声音中多了几分底气。
楚玉衡微微松了口气,身体晃了一下,被身旁的侍女连忙扶住。
萧彻立刻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辛苦了,快回去休息。”
楚玉衡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无事。你……万事小心。”
他没有再多言,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议事厅。
他来,只为献上这一策,如今策已献上,他便不再打扰。
看着他离去的清瘦背影,厅内众人神色复杂。
先前的不以为然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异与敬佩的情绪。
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楚公子,其心智谋略,恐怕远超他们的想象。
萧彻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厅中众臣,眼神比之前更加锐利和坚定。
“诸位!”他声音铿锵,如同出鞘的利剑,“内忧外患,确是危局!但亦是我朔州破茧成蝶之机!瘟疫,我们能扛过去!朝廷大军,我们也能打回去!”
“从现在起,朔州上下,同心戮力,共度时艰!”
“是!同心戮力,共度时艰!”众人齐声响应,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冲散了之前的阴霾与绝望。
定策已下,朔州这架战争与生存的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第83章 风雨同舟
楚玉衡的“安内惑外”之策,如同在朔州这潭看似即将沸腾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定石,虽未彻底平息波澜,却让汹涌的暗流有了清晰的方向。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
在朔州城内及被严格管控的流民隔离区外围,一夜之间增设了数处新的粥棚。
令所有惶惑不安的百姓和流民惊异的是,那大锅里熬煮的粥米,竟比往日肉眼可见地稠厚了些许。
分发粥米的官吏和兵士虽依旧蒙着口鼻,眼神却不再只有冰冷的戒备,反而带着一种刻意展现的镇定,甚至偶尔会高声安抚几句:
“乡亲们稍安勿躁!王府有令,粮仓充盈,必与大家共度时艰!”
“好好排队,都有份!吃饱了才有力气抗病,有力气守住咱们的家!”
与此同时,一些关于“朔州军械精良”、“世子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朝廷军队来自投罗网”的“内部消息”,也开始在街头巷尾、流民之间悄然流传,说得有鼻子有眼。
起初人们还将信将疑,但看到那确实比往日稠厚的粥饭,感受到王府并未因大军压境而显露慌乱,甚至加强了巡防和救济,那颗因双重灾难而悬到嗓子眼的心,竟奇迹般地落回去了一些。
“看来……王府真有后手……”
“我就说嘛,萧世子敢收留咱们,肯定有底气!”
“对!朝廷不给我们活路,世子给!咱们得帮着守住这里!”
恐慌虽未完全消除,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模糊的同仇敌忾之心,开始在许多普通百姓和流民心中滋生、汇聚。
骚乱的苗头被悄然摁下,秩序在高压与怀柔的双重作用下,得以维持。
而对外,萧彻派出的精锐斥候,如同鬼魅般潜行南下,将另一颗“毒种”撒向了平北将军韩章率领的征讨大军。
关于朔州疫情被极度夸大的消息,开始在京营军队中隐秘传播。
“听说了吗?朔州那边闹的不是普通瘟疫,是上古记载的‘肺痧’,咳血即死,人传人,根本无法可治!”
“何止啊!我有个远亲刚从北边逃回来,说朔州城南的流民营已经十室九空,尸体堆得像小山,晚上鬼火连天,简直就是人间鬼域!”
“韩将军这是要带咱们去送死啊!仗没打,先染上一身病,冤不冤?”
这些经由楚玉衡提炼、被刻意加工渲染的恐怖传言,如同无形的瘟疫,迅速在京营士兵中蔓延。
这些久居京畿、养尊处优的兵卒,何曾见过真正惨烈的疫情?
对无形病魔的恐惧,远比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更甚。
军心,在出发伊始,便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
朔州城内,压力并未因初步的稳定而减轻。
萧彻几乎是不眠不休,穿梭于城防工事、议事厅和疫情隔离区的外围。
他需要统筹全局,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新危机。
楚玉衡则在王府内,成为了另一个无声运转的核心。
他无法亲临前线,便将自己化作萧彻的耳目与智库。
他强忍着头晕和身体的虚弱,每日阅读大量由各方送来的、经过筛选的文书汇报,从疫情数据、物资消耗,到城防进展、民情动向。
他会将冗杂的信息归纳整理,提取关键,用朱笔在一旁批注自己的分析与建议,字迹清隽而冷静:
“东区今日病亡数降,疑似新药方起效,当加大该方药材供应,可尝试推广。”
“城北流民新增骚动传言,根源在于对‘以工代赈’分粮不公的疑虑,需立即派员核查公示,以安民心。”
“西城墙加固进度滞后,或因石料运输人力不足,可否调派部分已完成隔离观察之青壮辅兵前往?”
这些批注过的文书,会被侍女及时送到萧彻手中。
往往能在萧彻焦头烂额之际,提供最清晰的问题指向和可行的解决思路。
他仿佛在下一盘庞大的棋,虽身处一隅,却能通过萧彻,将指令落于朔州的每一个关键角落。
萧彻每次收到这些文书,都会在短暂的间隙里,极其认真地翻阅。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和缜密的思考,他紧绷的神经总能得到一丝奇异的抚慰,仿佛那人就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战。
他会将楚玉衡的建议迅速转化为具体的命令,有时甚至会直接拿着文书,对属官道:“按楚公子批注的去办。”
渐渐地,原本对楚玉衡存在疑虑或轻视的属官将领,在亲眼见到他的一条条建议被证实有效后,态度也悄然转变。
那声“楚公子”的称呼里,开始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敬意。
是夜,萧彻拖着疲惫已极的身躯回到王府,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去了暖阁。
阁内灯火温暖,楚玉衡并未入睡,依旧靠在榻上,就着烛光翻阅着今日新送来的文书,手边还放着半碗早已凉透的茶水。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清瘦,长睫低垂,带着挥之不去的病气与倦色。
萧彻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中酸软与疼惜交织,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察觉到动静,楚玉衡抬起头,看到是他,唇边自然而然地漾开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回来了。”
“嗯。”萧彻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他走到榻边,没有先问政务,而是伸手探了探他手边的茶碗,触手冰凉,眉头立刻皱起,“怎么喝凉茶?下人是怎么伺候的?”语气里带着薄怒。
“不怪她们,是我看文书入了神,忘了喝。”楚玉衡轻声解释。
萧彻夺过他手中的凉茶,交给门外侍立的侍女换热的来,然后坐下,极其自然地握住他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轻轻揉搓着。
“以后不准再看这么晚,也不准再喝凉茶。”萧彻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更藏着深切的关心,“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楚玉衡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没有挣扎,只是温顺地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灯下,手牵着手。
窗外是沉沉的夜和未知的危机,室内却流淌着相依为命的温暖与宁静。
“玉衡,”许久,萧彻低声开口,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幸好,有你。”
楚玉衡回望着他,烛光在他清澈的眸子里跳跃,映出无比的坚定:“风雨同舟,甘苦与共。”
简单的八个字,却重逾千斤。
萧彻心中激荡,忍不住俯身,将人轻轻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