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蔓延至中原数道,却遭遇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旱。
烈日灼烧着干裂的土地,禾苗枯焦,河道见底,赤地千里。
无数百姓眼望着颗粒无收的田地,眼中只剩下绝望。
灾情如同雪片般飞向京城,求赈济、求减免赋税的奏章堆满了东宫的案头。
然而,把持政务的秉笔太监刘保,眼中只有白花花的银子。
他非但没有下令赈灾,反而认为这是敛财的好机会。他勾结地方贪官,将本就稀少的赈灾粮款层层盘剥,中饱私囊。
更令人发指的是,他竟以“国库空虚,需保边饷”为由,下令旱灾各州县,赋税照旧,限期缴纳,不得有误!
此令一出,无异于将数百万灾民往死路上逼。
卖儿鬻女者有之,啃食树皮观音土者有之,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剧亦不时发生。
民间怨气沸腾,已如即将喷发的火山。
朝堂之上,并非全是谄媚聋哑之辈。
一些尚有良知的官员目睹此情此景,痛心疾首。
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太子晟玚耽于享乐、委政宦官,致使刘保祸国殃民,请求皇帝严惩刘保,罢黜太子,另选贤能,并立刻赈济灾民。
然而,奏章尚未送到皇帝面前,便被玉妃一党截留。
玉妃在宫中得知此事,凤眸含煞,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妄议储君!”
她授意刘保及朝中党羽,罗织罪名,将那几位带头上书的御史或贬谪出京,或投入诏狱。
一时间,朝堂之上,噤若寒蝉。
但总有那不畏死的硬骨头。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龙椅上的皇帝晟帝面带倦容,似乎对台下的一切漠不关心。
太子晟玚站在御阶之下,眼神飘忽,显然心思早已飞到了宫外的猎场或酒宴上。
就在朝议将散,宦官即将宣布退朝之际,一名年约五旬、身着洗得发白的绯袍官员,猛地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悲怆而高昂,响彻整个大殿:
“陛下——!臣,翰林院修撰,周文翰,有本启奏!”
众人皆是一惊。
周文翰,乃朝中有名的清流,为人刚直不阿,但官位不高,平日并不显眼。
皇帝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太子晟玚已不耐烦地呵斥:“周文翰,退下!朝堂之上,岂容你喧哗!”
周文翰毫不理会太子,目光直直望向龙椅上的皇帝,老泪纵横:“陛下!京畿、中原大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百姓已易子而食!此乃上天警示啊!然东宫不恤民瘼,委政阉宦刘保,此獠非但不赈灾,反而盘剥灾民,强征赋税,致使民怨沸腾,江山动摇!太子殿下耽于酒色,不理朝政,纵容奸佞,祸乱朝纲!陛下若再不明察,严惩奸佞,罢黜昏储,我大晟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陛下——!”
他声嘶力竭,字字泣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寂静的大殿上,也敲在一些尚有良知的臣子心上。
“放肆!”玉妃一党的官员立刻跳出来厉声指责,“周文翰,你竟敢在朝堂之上污蔑储君,诅咒国运,大逆不道!”
“拿下此狂徒!”太子晟玚气得脸色铁青。
周文翰看着那些指责他的官员,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皇帝,和一脸怒色的太子,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他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而绝望:
“哈哈哈哈哈……忠言逆耳,良药苦口!陛下不听忠言,纵子行凶,宠信奸佞!这大晟的朝堂,已无黑白,已无是非!臣,无力回天,唯有一死,以报皇恩,以醒世人!”
话音未落,在满朝文武惊恐的注视下,周文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低下头,朝着御阶旁那根盘龙金柱,狠狠撞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周文翰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额骨碎裂,鲜血瞬间染红了金砖地面。
他双目圆睁,望着殿顶,仿佛在质问这无道的老天。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殿。
所有人都被这惨烈决绝的一幕惊呆了。
龙椅上,皇帝晟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似是惊怒,又似是别的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疲惫地、厌恶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而冰冷:
“拖下去……疯癫失仪,藐视朝堂……其罪……革职,家眷……逐出京城。”
没有对太子的问责,没有对宦官的惩处,甚至没有对死谏之臣一丝一毫的怜悯。
只有冷漠到极致的处理。
彻骨的心寒!
那些原本还对朝廷抱有一丝希望的官员,此刻如坠冰窟。
连血都无法唤醒的麻木,这个朝廷,还有救吗?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传向四方。
京城的百姓们沉默了。
他们看着那些依旧歌舞升平的权贵府邸,看着宫墙内传出的靡靡之音,再想想周大人撞死的那根柱子,想想远方正在饿死的亲人,一种彻底的失望与愤怒在无声地蔓延。
“这朝廷,不管我们死活了……”
“皇帝昏聩,太子荒唐,这大晟,没指望了……”
“听说北境朔州那边,萧王爷治下还算安稳,赋税也轻……”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陆续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拖家带口,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这片他们世代居住却再也无法给予他们希望的京城之地,向着北方,向着传说中尚有法度与生机的朔州方向迁徙。
这股流民潮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而朝堂之上,一些原本立志报国的臣子,也悄然收拾起了行装,或将告老还乡的奏章默默收起,或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
他们的心,随着周文翰撞柱的那一声闷响,也一同死去了。
这个朝廷,不值得他们再效忠了。
民心离散,士心背离。
大晟朝的根基,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土崩瓦解。
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然在死寂中酝酿成熟。
第60章 同方异途
朔州王府,暖阁之内,气氛比外面的寒冬更加凝重。
一路风尘仆仆,几乎未曾合眼的萧彻,带着同样疲惫但眼神锐利的雪医仙,终于赶回了楚玉衡的病榻前。
卫铮如同沉默的影子,立刻迎了上来,在看到雪医仙的瞬间,他那死寂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波澜。
雪医仙甚至来不及喝一口热水,径直走到床前。
他看着榻上那个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年轻人,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多言,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楚玉衡纤细的手腕上。
阁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雪医仙那布满皱纹却稳定的手指上。
萧彻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与希冀的杂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雪医仙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
他时而闭目细察,时而翻开楚玉衡的眼睑查看,又仔细看了看他指甲根部隐隐透出的青灰色。
良久,他缓缓收回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前辈,如何?”萧彻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雪医仙抬眼看他,目光锐利而复杂:“‘相思引’,果然是它。此毒阴狠,如跗骨之蛆,已然深入心脉,与他早年郁结于心的旧伤相互纠缠,更是棘手。”
萧彻的心猛地一沉:“可能救?”
“难。”雪医仙吐出一个字,如同冰锥刺入萧彻心口,“毒性盘踞太久,与气血几乎融为一体,强行拔除,恐玉石俱焚。有人用秘药强行压制,已是极限,但也因此扰乱了毒性原本的脉络,使得后续治疗更为凶险。”
他走到桌边,卫铮立刻机敏地铺开纸墨。
雪医仙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开始书写药方。
他的字迹古朴遒劲,与苏墨的清秀工整截然不同,但所列药材,却大同小异。
当写到最后一味药时,他笔锋顿了顿,重重写下四个字——七叶凰尾花。
“此毒刁钻,需以此花为引,以其至阳至纯之气,中和毒性中的阴戾,方能引导其他药物之力,深入心脉,剥离毒素。”
雪医仙放下笔,将药方递给萧彻,“按此方煎服,可暂时稳住他的心脉,延缓生机流逝。但若寻不到这七叶凰尾花做药引,前面一切皆是徒劳,老夫也无力回天。”
萧彻接过药方,目光死死盯在那“七叶凰尾花”五个字上,心中五味杂陈。
果然……果然是这味药!
与苏墨当年留下的、被鲜血浸染得模糊不清的药方,指向了同一个渺茫的希望!
卫铮也看到了那味药,身体微微一震,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仿佛又看到了苏墨临终前念念不忘此药的模样。
“前辈,这七叶凰尾花,何处可寻?”萧彻急切地问,声音沙哑。
雪医仙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无奈:“此物乃天地灵粹,可遇不可求。据古籍记载,其生长于至阳之地,却又需汲取月华精粹,往往生于极高雪山之巅的温泉畔,或是至深火山口内的极阴处。其形如凤尾,叶片七片,色呈七彩,夜间会散发微弱荧光。花期极短,仅有三日,且采摘后需以玉器盛放,十二个时辰内入药,否则药效尽失。”
他顿了顿,看着萧彻眼中那不肯熄灭的火焰,补充道:“老夫行医数十载,也只年轻时在极西昆仑雪线之上,遥遥见过一株,尚未等到花期,便因故离开,再回去时已不知所踪。近年来,更是闻所未闻。或许……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了。”
希望,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再次变得摇曳不定,甚至比之前更加渺茫。
原以为请来了雪医仙,便能迎来转机,谁知最终的难关,依旧横亘于此,而且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萧彻紧紧攥着手中的药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楚玉衡,脑海中闪过江南春色、血色黄昏,闪过苏墨染血的身影,闪过雪狼山绝域的冰崖……
再难,能有闯雪狼山难吗?
能有眼睁睁看着他死去难吗?
他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和彷徨都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