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梅丽贤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必须入院治疗,而这也是她们约好的杀死朱坚寿的时间。
为了不让警察查到两人在同一天出现在九院,梅丽贤选择了离家更近的三院。朱坚寿和朱涛涛都更想去九院,梅丽贤豁达地说,日子不多了,住三院,将来更方便回家。
癌症后期,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享福一辈子的朱坚寿终于扮演起合格的丈夫,每天三次去三院送饭,雷打不动。
每当他离开镜梅桃源,君雯就混在那些商户的客人中出现了,带着做好的狗饭,继续和流浪狗们沟通感情。
其间,君雯假扮成外卖员,在三院见到梅丽贤,定好动手的时间。
作案当天,君雯让老文去凉风喜膳买了奶油椰子糕,而在这天之前,梅丽贤已经多次跟朱坚寿提到椰子糕,说很对不起他,不让他吃椰子糕,现在想想,让他吃一点又怎么了?朱坚寿很感动,说多亏了她的管束,不然他早就有并发症了。
梅丽贤说自己想吃椰子糕,前几天宫小云来看望过她,她拜托宫小云买一些来,宫小云临时有事,君雯晚上会送到镜梅桃源。
朱坚寿听到君雯的名字,还很诧异,梅丽贤连忙笑着说:“雯雯长大了,你别再逗她,有点伯伯的样子。”
朱坚寿说:“那我能吃点吗?”
梅丽贤含着泪花说:“吃,都给你吃,我这样子啊,也吃不了多少了,你帮我吃,我就开心。”
大约是梅丽贤最近念叨得多了,朱坚寿想起奶油椰子糕的味道,越想越馋。照顾梅丽贤睡下后,他回到家中,放下东西就去了梅丽贤说的地方。
梅丽贤叮嘱他,君雯工作很忙,加班到很晚,他早点去,别让人家等着。
在竹林边,朱坚寿果然见到了君雯。君雯笑着将一大口袋奶油椰子糕递上来,“朱伯伯,好久不见了,我偷吃一个没问题吧?”
朱坚寿开心道:“吃啊,这么多!”
两人坐在石凳上,分享椰子糕,聊着造船厂的生活,还有梅丽贤的病。君雯吃得很慢,朱坚寿却一口接一个。今天吃晚饭时,梅丽贤突然说不舒服,他放下筷子就往医院赶,几乎没吃什么,折腾到这大晚上,一口袋椰子糕他都吃得完。
聊了一会儿,椰子糕已经被吃掉大半,君雯发现朱坚寿果然有些晕了。她站起来,说自己要回去了。朱坚寿也站起来,扶着脑袋,摇摇欲坠。
两人分别,君雯走出几步后,朱坚寿还站在那里,缓缓弯下腰,似乎很难受。君雯知道时机到了,她拿起刀,趁朱坚寿迟钝,刺向他的后心。
朱坚寿躺在没有水的泳池里,失去了生息。君雯将他的腹部、颈部划开,放上准备好的生肉,被肉吸引来的流浪狗兴奋地围绕着君雯。君雯指向朱坚寿,它们流着口水,跑了过去……
梅丽贤平静地讲述着她与君雯的计划,“虽然我不在现场,但从结果来看,她完成得和计划没有差别。只是……”
梅丽贤黯然地低下头,“我没有想到,你们还是查到了她身上。”
第59章 缄默者(24)
“那林嘉寒呢?她也是你安排的吗?”岳迁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梅丽贤平静的脸上出现焦急的表情,皱纹挤在一起颤动,“和小林没有关系!”
“可她为什么会在案发当晚出现在镜梅桃源?并且在前期排查中撒谎?这说不通。”岳迁双手撑在床尾的栏杆上,“其实你可以一直隐瞒下去,是因为我们怀疑到了林嘉寒身上,你才承认买凶,你想将她摘出去。”
“不是!真的和她无关!一定是误会!”梅丽贤一激动,仪器立即报警,医护人员冲进来,岳迁只能停下。
走廊上,林嘉寒低头站立,看见岳迁出来,嘴唇动了动。
“梅丽贤都交待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岳迁站在她面前。
林嘉寒神情挣扎,一言不发。朱涛涛立即将她护住,“岳警官,你别为难嘉寒,她早就不是我们朱家的人了。”
林嘉寒侧过头,看了朱涛涛一眼。
岳迁推开朱涛涛,“梅丽贤到现在还护着你,你真的不算她的家人了吗?”
林嘉寒捂住下半张脸,眼睛一下子红了。朱涛涛焦急地说:“嘉寒,嘉寒,没事,有我呢!岳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要回去审嫌疑人,你们先跟我回重案队吧。”岳迁的视线停留在林嘉寒脸上,“林女士,你也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交待。”
在岳迁回到市局之前,君雯就承认了杀害朱坚寿的事实。如梅丽贤所说,警方很难联想到她的动机,对她的调查也不可能深入,她只要躲过这段时间的排查,等热案变成积案,就能够拿着梅丽贤留下的钱,过她这辈子都没有过过的富裕生活。
可是她被那一双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刑警之眼发现了,她的一切在一瞬间被撕扯到强光之中,无所遁形。
审讯室的门打开,岳迁匆匆走进去,君雯抬头看了他一眼,喉咙挤出干涩的声音,“梅姨跟你说了?”
“说了。”岳迁盯着君雯,“但我有一点想不通,你和梅丽贤多年未见,以前也不见得有多亲近,而全厂都知道,她和宫小云是好友,你这个好友的女儿,怎么会在和她重逢的时候,跟她说,你想杀死你的母亲?你就不怕吓着她?不怕她告诉宫小云?”
君雯的眉心紧紧地皱着,片刻,她说:“我们只是在互相利用而已。我得到需要的钱,她为自己这一生的忍耐复仇,亲眼看到蹉跎了她一辈子的仇人死在她前面。”
岳迁摇头,“不,你还是没有解释,你为什么会对梅丽贤说那些话。”
君雯的嘴唇颤了颤,仿佛不知道如何接话。
“你去九院的次数比去任何医院的都多,在遇到梅丽贤之前你就去过了,并且查过糖化,那次梅丽贤眼中的‘偶遇’,其实是你蓄谋已久,对吧?”岳迁沉稳地说。
“我……”君雯的眼神有些躲闪。
“确诊糖尿病之后,一些过去不曾有过的想法在你的头脑中出现,以前你过于善良,什么都忍受,越能吃苦,吃的苦越多,现在你不想忍受了,你想为过去的自己复仇。”岳迁说:“你虽然恨宫小云,不愿意和她一起生活,但她到底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杀害她。你真正的目的是朱坚寿。”
君雯眼中充满震惊,她的反应让岳迁更确定自己的判断。
“甚至,魏雅画也是你复仇的一环,你去苍珑市那次,本想杀死她,但最后你放弃了。而朱坚寿,是你无论如何不可能放过的人。为了达成目标,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观察,镜梅桃源形同虚设的物管和杂乱的商户给你提供了方便,你藏在那些商户的客人中,暗中观察朱家的情况。”
“很快你发现,梅丽贤的情况不太好。从宫小云口中,你早就知道梅丽贤得了乳腺癌,之前做过手术。最近总是往来于医院,你很清楚病人是什么样子。正当你为如何杀死朱坚寿苦恼的时候,你发现梅丽贤连去医院检查,都是一个人。你太明白独自去医院的心理,梅丽贤对朱坚寿的恨,已经到了连癌症复发,都不愿他陪伴的地步。”
君雯吐出一个字:“恨?”
“梅丽贤不应该恨朱坚寿吗?”岳迁点点头,“是,在造船厂大部分人眼中,梅丽贤都应该庆幸嫁给了朱坚寿。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她。你不一样,第一,你是宫小云的女儿,当初梅丽贤向宫小云吐露满心委屈时,你有机会听到,你知道梅丽贤过得并不快乐,只是那个时候,你不太能理解,更不明白不快乐会随着时间,发展为无法消融的恨。第二,你跟随梅丽贤去苍珑市旅游过,你亲眼看到朱坚寿的姐姐们对梅丽贤有多无礼,她根本不是朱家的媳妇,只是一个被呼来唤去的工具人,一个奴仆。”
君雯苍白的脸上滑过汗水,她无意识地低喃:“奴仆,奴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梅丽贤也提到了,你和她很像,当她看到你,就会想到自己,你们本质上是一类人,以为自己可以容纳无限的苦楚,而这些苦楚早就改变了你们的内心。”
“当你看着在医院形单影只的梅丽贤,完全能将自己代入她,你品尝到她的恨意和遗憾,过去的片段一下子组成一张完整的仇恨画卷,你猜到了她最想做的事,而这,和你的计划不谋而合。”
“但你也知道,贸然出现,告诉梅丽贤,你可以和她合作杀了朱坚寿,是件非常冒险的事。你先要做的,是让梅丽贤同情你。当然,即便如此,这还是很冒险。”
君雯终于开口,“但是我赌成功了,梅姨站在我一边。”
岳迁停下来,凝视这个成功复仇,脸上却毫无喜悦的女人。须臾,她笑了起来。
从自测血糖,到买重病保险,到最终确诊,君雯感到自己每天都在被一股邪火烧灼。她想不通自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一直先人后己,为什么不幸却要倾注在她身上。
事已至此,她觉得自己有些理解那些报复社会的人了,因为她也想。一个人的不幸仿佛只有“回馈”给其他人,拉着大家一起不幸,才会在心理上好受一些。
她思考是谁害她最深,第一个出现的就是宫小云。这个虚伪自私的女人不配当母亲,她无数次想,宫小云要是死了就好了,她好想杀死宫小云。
还有君明,他比宫小云好一点,但他也没有站在自己这一方,在家里他毫无地位,宫小云的很多选择明明是错的,他也不说话。他是家里工资最高的人,可他很懦弱,他经营不好自己的人生,也间接害了她的。这种父亲最没用了,她还因为他不坏,而不能恨他。
君雯走马灯似的将认识的人过了一遍,忽然想起朱坚寿,而想起朱坚寿,不免就会想起那个呼风唤雨的大小姐魏雅画。
说到这两个人,君雯嘴角勾起不加掩饰的嫌恶。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魏雅画,她和魏雅画之间的一切,都是魏雅画自导自演的游戏,快乐的只有魏雅画,而她,是那个陪大小姐办家家酒的仆人。
在苍珑市,魏雅画自作主张带他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小孩玩,办什么夏令营,知道她会画画,拉着她欣赏自己的藏品,自以为是地分享美术心得。她感激吗?她都要烦死了。魏雅画的言行在她看来,不过是跟乡巴佬显摆,他们因为寄人篱下,还必须捧着大小姐,为她的弱智计划鼓掌。
君雯盼望的,自由自在的旅游因为魏雅画而泡汤了,她每天都像在完成大小姐布置的作业。就连最后离开的时候,都要被大小姐塞一盒颜料,叮嘱她好好画画。
宫小云扔了颜料,那一瞬间,她竟是有种很爽的感觉。
寒假,魏雅画真的来了。君雯很感激宫小云,要不是宫小云逼着她学习、补习,她就要被叫去陪大小姐逛街了。比起听魏雅画显摆,她更愿意做天书一般的奥赛题。它们比她可爱多了。
不过后来魏雅画还是来找她的麻烦,质问她为什么不再画画,不陪自己玩。她像在苍珑市一样,谦卑地解释,宫小云不让她画画了,画画耽误时间。魏雅画脸上的鄙夷不加掩饰,很看不起她,和她绝交。她长出一口气。
本以为这辈子和魏雅画都不会有往来了,没想到这疯子想一出是一出,居然跑来跟她告白,说什么她是她的缪斯。
疯了!疯了!君雯心中一阵恶寒。她虽然一心扑在学习上,但也会和其他女生一样冲帅哥发花痴,她对同性毫无兴趣,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她的为难刺激了魏雅画,连星星月亮都能搞定的大小姐,怎么会得不到一个穷学生?魏雅画每天都出现在校园,威胁她,如果她不答应,就让她的老师同学知道,不久宫小云也会知道。
她那时还小,恋爱对魏雅画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对她却是绝对不能让父母知道的大事。她不得不照魏雅画说的做,成了魏雅画的缪斯。
和魏雅画在一起的那两年,她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毕竟魏雅画也要上学。魏雅画喜欢给她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她敷衍地回应。也不知道魏雅画在她身上究竟汲取到了什么艺术灵感,或许魏雅画只是对同性恋感到新奇,找她来实验。总之,魏雅画对她的新鲜感消失了,她不再是魏雅画的缪斯,魏雅画提出了分手。
谢天谢地。
可是在筛选仇恨对象时,魏雅画的脸居然出现了,君雯自己都有些意外。她本以为魏雅画无足轻重,是个过眼云烟般的人物,但仔细想来,她那些潜藏着的恨意也许可以归因于——魏雅画是她的对照组。
魏雅画的人生有多恣意,就衬托得她的人生有多局促。魏雅画轻易得到一切,她得到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忍耐,与忍耐催生的病痛。
意难平啊。
她查到魏雅画已经学成回国,在苍珑市开个人展,她怀着阴毒的恨意,想杀死这个女人。可是在艺术馆外徘徊许久,直到看到陌生的魏雅画,她都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有足够的动力动手。
好像也没有那么恨,魏雅画只是出生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她要是也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可能会比魏雅画更像大小姐吧。
没意思。君雯想,报复魏雅画,没意思。
她回到南合市,重新审视自己的仇恨,有一件“小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就知道那是小事,否则父母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可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她也忘不了,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变得愈发鲜明,就像刻在她心脏上一样。
她必须做点什么。
那是她上初中时的事了,宫小云跟着朱坚寿炒股,把家里的存款全都套了进去,看中了锦绣竹园的房子,买不起,梅丽贤慷慨解囊。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宫小云开心地对她说:“快,换衣服,你梅姨和朱伯伯请我们吃饭。”
朱坚寿经常请人吃饭,君雯并不觉得奇怪,但这次君明居然也要去,甚至为此穿上了很久没穿过的西装。
吃饭的地方是造船厂附近的一个酒楼,档次比较高,君雯没有来吃过,朱坚寿乐呵呵地招呼他们入座,宫小云倒是很自在,君雯和君明都比较内向,坐下没有说话。
整个包厢,就只有他们两家人,梅丽贤说,好久没有聚过了,这会儿正是吃小龙虾的季节,朱坚寿想吃,人多吃着热闹。
小龙虾在当时还是很稀罕的食物,贵,君雯没吃过,不知道怎么剥。看到她笨拙的样子,朱坚寿笑得更欢了,“雯雯,怎么跟乡巴佬一样?来,朱伯伯给你剥!”
君雯接过剥好的小龙虾,吃得没滋没味。
她一直很不喜欢朱坚寿,因为这个突然有钱的男人很喜欢在别人身上找优越感,尤其是她这么大的孩子,嘲笑他们穷,吃不起好东西,穿不起好衣服。过年的时候,君明给她买了一双国产牌子的运动鞋,她很喜欢,朱坚寿看到了,却说这鞋子比起阿迪耐克差远了,农民才会穿。
红彤彤的菜一盘盘端上桌,朱坚寿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高谈阔论,一会儿说在厂里工作没前途,当技师有什么用,一辈子也就那点死工资,一会儿说工人连小龙虾都吃不起,不会剥壳,让人笑话。
君雯如坐针毡,几次看向旁边的君明,这些话她一个小孩也听得出来,朱坚寿就是仗着有钱,还借了钱给他们家,所以嘲讽君明这个拿死工资的技师。
这时,服务生端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瓶进来,朱坚寿哈哈大笑,起身给大家倒玻璃瓶里的饮料。君雯喝了一口,是冰凉的椰子汁,很好喝。她忍不住弯起唇角,但这点因为喝到好喝的东西而自然出现的笑意很快被朱坚寿的话抹掉了。
“雯雯,椰子汁好喝吗?”
“好喝,谢谢朱伯伯。”
“当然好喝了,这是鲜榨的椰子汁,没有喝过吧?”
她低下头,局促地点点头。
“喝椰子汁,就该喝这种鲜榨的,没有添加防腐剂的,别喝你爸给你搬回家的那些,那是人能喝的吗,啊?”
她脑中嗡嗡直响,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朱坚寿说的是厂里发的罐装椰子汁。造船厂每到夏天,就会发饮料票,橙汁、汽水、薄荷水任选,一般工人可以兑换一箱,君明这样的,可以兑换两箱。所以一到夏天搬饮料,君雯都很快乐。君明总是让她选,她喜欢喝什么,他们全家就喝什么。
今年,厂里上了新品,椰子汁,她喝了一罐就上瘾了,要了两箱椰子汁。她还记得和君明一起将椰子汁搬回家时的快乐,可这椰子汁,在朱坚寿口中,成了不是人喝的。
那是什么喝的?畜生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