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我的本事了。我还知道他人不见了,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见。”
岳迁脱口而出:“他为什么不见?”
尹莫却没有往下说,“你现在是要去找他吗?”
岳迁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问得很不妥,侦查靠的是切实的证据和线索,尹莫的话很可能会干扰调查。他迅速将碗里剩下的粉条解决掉,“走了。”
“我也要去。”尹莫指了指路边停着的车,“租的。”
“你去干什么?”岳迁问:“你也查案?”
“居叶伟有点名气,特别是纸扎,我去取经不行?”尹莫说:“来吗?”
岳迁想了想,这一趟他确实需要一个懂白事的人,于是果断上车。
苍珑市的气候比南合市好,盛春的上午,城市里弥漫着花香,道路两侧开满了粉色的花,浪漫极了。
岳迁却无暇欣赏美景,坐在副驾上打电话和成喜沟通。成喜已经到潮水镇了,正在往居叶伟家里赶。挂掉电话,岳迁扭头看尹莫,“你刚才说居叶伟很有名气,那你知不知道他会请灵?”
尹莫反问:“你们警察还信这个?”
“那你呢?你信不信?”
“我都能去坟山和他们聊天了,你说我信不信?”
岳迁慎重道:“是与生俱来的吗?”
“别人不知道,我是。”尹莫说。
岳迁沉默了会儿,“那……你也会请灵?让某些灵魂附在你身上开口?”
“啧——”尹莫打了个寒噤,“那多渗人啊,我不喜欢。你想请谁?”
岳迁连忙摇头,“我不请。”
“如果你很想的话,我可以为你试试。”尹莫淡然地说。
“我不想!”岳迁很坚决。
“好吧。”尹莫点点头。
一个多小时后,车到达潮水镇。这小镇处处青绿,鸟语花香,简直像个世外桃源。居叶伟的家不在镇中心,靠着山,周围没有其他住户,单独的一栋三层小楼很陈旧,整个房体是青灰色,就算没有看到院子里那些纸扎魂招,也已经够阴森了。如果有不明就里的人闯进来,恐怕会以为是阴曹地府,当场吓得晕厥。
成喜正在和居叶伟的母亲珍婆说话,她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头发全白了,精神头还不错,一边干活一边语速很快地数落居叶伟。
岳迁走到成喜旁边,珍婆停下来打量他,成喜忙介绍,珍婆点点头,又看向后面的尹莫。尹莫挥挥手,“我也做白事,来学习学习。”
珍婆脸马上垮下来,“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个?”
岳迁看到珍婆手上的纸扎,“您不是也做这个吗?”
“我?我是没办法!你们跟我比啊?”珍婆将纸扎往竹篓里一丢,也不阻拦尹莫到处看,抱怨道:“我要是不嫁到居家来,也犯不着这么命苦!你们看看,我这儿子也跑了,家也散了,活这么大把岁数,没劲噢!”
岳迁顺着她的话问:“居叶伟好端端的,怎么会跑?”
“好端端啥呀,那件事早就把他心劲儿给磨没了!”珍婆眼中流露出对儿子的不满和怜惜。
居家从居叶伟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做白事了,那时白事的讲究很多,不是单纯的生意买卖,要能看见魂灵,能和逝者对话,才能吃这一碗饭。是以居叶伟的爷爷很受尊重,人们对死亡都是充满敬畏的。
到了居叶伟父亲这一辈,除了居叶伟的父亲,其他叔伯都只是普通人,看不见那些冥冥中的东西,所以继承老爷子衣钵的只能是居叶伟的父亲。但居父很会经营,兄弟姐妹都有活干。珍婆原本的家庭和白事没有丝毫关系,嫁给居父后也成了做纸扎的熟手。
居叶伟出生,刚会开口说话那会儿,就说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人,珍婆惊喜不已,认为居家后继有人。怀孩子时她压力很大,自己是个普通人,生不出能见灵的孩子怎么办?毕竟丈夫的兄弟出生在白事家庭,都个个普通。
然而她的快乐却被丈夫泼了冷水,他看着咿咿呀呀的孩子,满脸愁容。她问为什么,他摇摇头,“这种能力,并不是什么好事。”
珍婆那时才知道,平凡如她,为什么会被白事大家所选中。原来他的丈夫根本不想孩子能够继承他的能力,以为娶个普通的妻子,孩子也会普通。珍婆对丈夫开始有恨,却也离不开居家,如那个年代无数的妻子一样,维系着家庭岌岌可危的和平。
居父去世得很早,居叶伟十多岁时,居父人就没了,死于疾病。居老爷子去世时也才五十来岁。父子俩的寿命都比同辈短不少。珍婆这才明白丈夫为什么不希望孩子继承他的能力,或许这种能力与疾病、短命相伴?他只希望孩子有个普通漫长的人生。
这么多年,珍婆操持着居家,将居叶伟培养成材。居叶伟在天赋上胜于父辈,居家的产业发展得越来越好。可珍婆心里一直有隐忧,他害怕儿子像丈夫那样短命。在她的认知里,无后是巨大的罪过,丈夫好歹给居家留下了后代,居叶伟却连女朋友都没有。假入有一天居叶伟走了,没有孩子,她要怎么去跟居家的祖宗们交待?
她开始给居叶伟物色女人,逼着居叶伟去相亲。居叶伟的满腔热忱都浇灌在白事上,和女人没有话说,几次相亲都不成功。她着急不已,居叶伟也满腹牢骚,向来和睦的母子吵起架来,最后居叶伟跟她保证,年底一定找个媳妇回来。
珍婆盼星星盼月亮,还真盼回来一个媳妇,阿芦,她是居叶伟的学徒,很有做纸扎的天赋,长得漂亮,人也很勤劳。珍婆喜出望外,赶紧张罗着给二人办婚礼。居叶伟起初说不着急,还想再相处看看,珍婆一想也是,自己这也太着急了。两年后,在珍婆的几番催促下,居叶伟说和阿芦已经领了证。珍婆赶紧在潮水镇宴请宾客,大办特办。
然而居叶伟和阿芦一直没有孩子,眼看居叶伟快三十了,珍婆拉着阿芦到处看医生,开了一堆药回来。
如果不是那个断送了居叶伟事业的新闻,珍婆还会在小两口怀不上孩子这件事上折腾。
新闻一出,居家一下子就乱了,他们的白事团队被抵制,几个月都开不了张,起初还很团结,想要共渡难关。可人心终究是不齐的,居家逐渐从内部崩溃了。亲戚们指责居叶伟,说白事团队那么多,魏晋为什么不报道别人,偏偏报道他们?不就是因为居叶伟号称能看见灵魂吗?真的能看见吗?不会是造谣吧?毕竟居家这么多人,也就居叶伟和死去的居父、居老爷子看得见。肯定是骗人,骗大家给他们一家打工,捧他们做家主。
居叶伟不管怎么解释都没用,除了珍婆,没有人相信他。居家甚至有人跑去跟媒体爆料,说居叶伟根本看不见灵魂,居家所有人都被骗了。
居叶伟关掉店铺避风头,亲戚们每天上门要钱,要分家。那段时间,居叶伟焦头烂额,变卖资产,终于摆平了背刺的亲戚后,回到潮水镇做最基础的纸扎工作。
阿芦陪了他一段时间,但最终没能扛住亲戚们的威胁和生活的重负,离开了他。
珍婆这才知道,居叶伟和阿芦根本没有结婚,婚礼宴席是真的,但结婚证是假的。居叶伟喜欢阿芦,但不想要孩子,两人商量好了搭伙过日子,如果哪天阿芦不想过了,不会被婚姻所束缚。
说到这里,珍婆忍不住苦笑,笑着笑着,浑浊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这个儿子,是真的傻,什么都只为别人考虑,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也就我这个老妈子对他不离不弃。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呀。所以离家出走,我也能理解,他太苦了,比他爸还苦。”
来潮水镇之前,岳迁虽然了解过居叶伟的事,但那些平铺直叙不足以勾画一个人被毁掉的过程。也许对居叶伟来说,白事就是他的人生追求,妻子、孩子、家庭都要为之让道。魏晋的报道让他失去了它们,亲戚们反手将刀捅向他。回到老家做纸扎不是什么重头再来,是他在崩溃时给自己选择的避风港。时间却犹如风暴,将避风港也撕碎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避。
他心中的恨只有一个发泄口。
魏晋。
魏晋的家人。
岳迁之前觉得居叶伟的动机不是很充足,现在看来已经足够了。
“居叶伟失踪之前,有什么异常举动吗?”岳迁问。
珍婆心痛地说:“他精神很不好,不是整夜整夜做纸扎,就是去河边坐着发呆。家里的生意基本都是我在管了,我很怕他想不开。”
居家三代积累,被亲戚分走了大部分钱财,剩下的也足够居叶伟下半辈子生活了,他做纸扎只是习惯了,也只会做这个,他必须找点事来做。珍婆便联系过去的合作方,将纸扎卖出去。居叶伟一年比一年更消沉,去年更是经常看魏晋的报道,不止在电视上看,还在手机上搜短视频,他知道魏晋已经不在电视台,而成了成功的商人。
珍婆每次看到他看魏晋,都会生气地抢走他的手机,不让他看。珍婆年纪大了,明白一些人你掰不倒,老想着只会让自己在死胡同里越钻越深的道理。她希望居叶伟能忘记魏晋给他带来的伤痛,像现在的年轻人常说的那样,躺平就好。
但居叶伟还是向她最担心的方向滑去,去年入秋之后,居叶伟的情绪越来越不对,时常出去几天才回来,手机关机。居叶伟每次回来,却显得很平静,还跟她说自己去市里、去周边乡镇散心,看了哪些景点,吃了哪些东西。
珍婆是又担心又欣慰,居叶伟似乎在努力调整自己,只是她很害怕,万一哪天居叶伟不回来了呢?
这个担心在去年12月20号成为现实。那天她一早醒来,居叶伟已经不在家里了,起初她以为居叶伟又去河边散步,到了中午还不见人,手机也打不通,她猜到居叶伟可能去哪里旅游,就像前几次一样。可这一次,居叶伟没有回来。
珍婆没有报警,平静地接受儿子离开了自己,“是他的选择。他将来愿意回来,我等着他。要是我不再了……”珍婆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这段时间有人来找过他吗?”岳迁没有贸然提到魏晋。
珍婆缓了会儿,“你是说拿纸扎的人吗?”
“不,市里的人,打听他的去向。”
“那没有。谁还会关心我们母子呢?”
看来魏晋是暗中调查居叶伟,而且就像秘书曾回所说,起初魏晋并没有特别留意居叶伟,只是查到现在,失踪的居叶伟才变得格外突出。
岳迁又跟珍婆打听阿芦的去向,珍婆说阿芦好像已经不在苍珑市了,她和居叶伟的关系让她很难继续在苍珑市做白事,所以去了别的地方。
潮水镇不大,除了居家,还有另外两个做纸扎的铺子,岳迁跟他们聊天,得知他们都给居父当过学徒,手艺也是跟居父学的,以前和居叶伟也很熟。在他们眼中,居叶伟是个对白事很有热情的人,对旁人却很宽容,也许对居叶伟来说,白事之外的一切事都不那么重要。
一个叫小罗的小工还特别提到,他经常去找居叶伟讨教,居叶伟每次都认真教他。有一次他看见居叶伟在临摹,照着手机画一个女人,他很好奇,他们这一行虽然对画工有些要求,但不必这样耐心地临摹。他随口问这是谁的画,居叶伟停下来,说是个叫什么雅的女画家,画得不错,还办了画展。
岳迁脑子里突然响了一声,“魏雅画?”
小罗回忆半天,“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居叶伟临摹魏雅画的画,还知道魏雅画的展?他消失的几次,去看过她的展吗?
岳迁飞快赶回居家,问珍婆居叶伟的画在哪里。珍婆愣了愣,指着一个箱子,“我都收在里面了,你们自己搬吧。”
尹莫欣赏完纸扎佳作,来和岳迁一起看画,点评道:“没有我画得好。”
岳迁哪管谁水平高,在网上找到魏雅画的作品,挨个对比。珍婆不知道他想找什么,莫名紧张起来,“小时候,他爸就让他多画画,对将来做纸扎有帮助,但他那时候玩心大,没怎么听,大了又没有那么多时间。也就这几年,他闲下来,才开始临摹别人的画。”
“这张?”尹莫将一张画递给岳迁。
这张并不是小罗说的人像,但风格一看就是魏雅画的,岳迁对比之后确认,原作确实是魏雅画。
同时珍婆翻着本子想起来,去年10月16号到19号,居叶伟不在家。
这个时间段,魏雅画的个人展正在进行。
去年11月19号到21号,居叶伟也不在家,魏雅画失踪的时间正是11月20号。
“也就是说,居叶伟早就盯上魏雅画,并且去过魏雅画的个人展。他很可能直接接触过魏雅画!”成喜分析道:“他的痛苦让他必须做点什么,去展可能只是试探,见到魏雅画本人之后,居叶伟的恨意更浓,在11月杀死了魏雅画?”
魏雅画的案子目前很难再被视作普通的失踪案,它更像是一起谋杀,只是尸体还没有被找到。
“作案之后,居叶伟回到家,12月2号又离家了三天,再之后就是12月20号消失至今。”成喜说:“他为什么离开?魏雅画家人没有报警,根本没有人来调查他。心理压力太大?还是他有下一步计划?”
岳迁紧皱着眉,他的思路有一部分和成喜重合,但一种难以捕捉的感觉出现。关于居叶伟的线索,好像来得太容易了。
第52章 缄默者(17)
不,也不能简单地用容易来概括。容易的前提是,魏晋没有报警,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暗中调查,那么多线索筛选下来,居叶伟因为失踪了而显得很突出。所以警方才会捉住这个点,来居家,掌握居叶伟临摹魏雅画的画这个事实,以及他可能去过魏雅画的展。
这么看来,居叶伟的嫌疑确实最大。
可是失踪的话,居叶伟并非一定是畏罪潜逃,或者另有谋划,还有一个更常见,却容易被忽视的可能——他已经死了。
听完岳迁的想法,成喜神色凝重起来,走来走去,“确实,那如果他死了,原因是什么?杀人后带来的愧疚和恐惧,受不了,于是自杀?还是感到自己已经报仇,继续活下去也没有太大意义,一了百了算了?”
忽然,成喜呼吸一滞,“魏晋早就知道他是凶手,把他给解决掉了?朱美娟现在虽然洗白了,但朱家人想要买凶,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岳迁也想到了这种可能,“这样的话,魏晋引导我们来查居叶伟的动机是什么?假设是居叶伟杀了魏雅画,魏晋查到并且买凶杀死了居叶伟,事情已经在12月解决,朱美心朱美枫却不知道,导致朱美心报警。魏晋又故意将居叶伟这条线索送到我们面前,他不是……”
岳迁突然顿住了。
居叶伟这条线索,的确就是魏晋故意送给警方的。
“也是,魏晋这么做不符合逻辑。”成喜愁眉不展,“魏晋并不知道居叶伟杀了魏雅画,他还在继续调查。”
岳迁脑海一下子翻腾起来,成喜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居叶伟是魏晋故意喂的线索,那么一切的推理就要推翻重来。魏晋这个人比他料想的更加复杂,那个疲惫痛苦的父亲只是魏晋展现出来的一张皮囊,那张皮囊里裹着一个什么样的真面目?
岳迁回到苍珑市,再见到魏晋时,他虽然还是显得很疲惫,但情绪平复下来,得知警方已经去过潮水镇,流露出浓烈的懊恼和担忧。
“我当年为了前途,为了所谓的新闻理想,确实伤害了很多人,我对不起居叶伟。如果是他带走了雅画,他要我怎么做,才能把雅画还给我?”
魏晋眼中的红血丝犹如一个父亲迟来的悔恨,但岳迁此时实在无法将他看做一个忏悔的、痛苦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