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宁秦不在的话。
看宁秦已经吃完了番茄牛腩,岳迁又一勺子酸菜鱼扣上去,“舅,自己家吃饭,别客气啊!”
“吃你的。”宁秦皱起眉,但对这顿饭菜似乎相当满意。
岳迁手快,一瞧见宁秦碗里空了,就挥舞勺子,不间断地往他碗里舀这舀那,宁秦楞是没空说点什么。最后,当岳迁舀起豆腐准备砸他碗里时,他沉默地移开了碗。
“吃饱了啊?”岳迁顺势将豆腐砸在尹莫碗里,笑眯眯地说:“我们家的晚饭还行吧?”
宁秦看看尹莫,“你会做饭?”
“要生活,总得会点。”尹莫装腔作势,“我觉得做饭这些家务不是什么负担,反而是种修行。”
岳迁险些笑场,还修行呢,你就是想炫耀。
宁秦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也许是吃了顿确实很合口味的饭,他对尹莫没有一开始的敌意了,话也多了些,但岳迁听着听着,发现不对劲起来。
宁秦:“你是尹家最小的孩子吧?尹家现在的生意,都是你大哥二哥在管?”
尹莫点头,“他们对我没有抱太大期望,所以我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宁秦皱着眉,不太认同,“你为什么想做白事?你在国外学艺术,怎么都和白事不搭边吧?”
“艺术只是一种工具,我小时候跟着长辈听戏唱戏,在戏里对生死多了一份了解,这可能是我对白事感兴趣的契机。”尹莫娓娓道来,“现在的人畏惧死亡,所以才认为做白事的人晦气,但每个人最后的归宿都是死亡,非要说晦气,那每个人都是晦气的。”
不是,怎么吃完饭开始查户口讨论哲学了?岳迁拼命朝尹莫递眼色,但尹莫只是看了他一眼,不接。
宁秦倒是没有被尹莫的话冒犯到,他思索片刻,又道:“你和岳迁,是怎么认识的?”
“宁总!”岳迁忍不住喊道。
宁秦朝他抬了抬手,那眼神里的嫌弃很直白,仿佛还拿他当没长大的小孩看待。
“我和岳警官有缘。”尹莫笑起来,“其实我们在很多年以前就认识了,岳警官那时还是重案队的新人,在社区做科普活动,我是他的第一个志愿者。”
宁秦听得挑起眉,“还有这种事。”
“说起来,我选择这个职业,也有岳警官的影响在。”尹莫说:“我那时正在迷茫中,我学艺术,却不知道艺术能带给我什么,带给我周围的人什么。但和岳警官在一块儿,我被他感染了。”
尹莫抬起头,与岳迁对视,“我觉得我可能想像他一样,做点真正有意义,而且能让我平静下来的事。”
宁秦摇头,“我不明白。”
尹莫笑了笑,“我刚才说了,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岳警官的工作,是给那些被害死的人找到真相,找回公道。我,是为普通逝去的人,画一个稍微圆满的句号——即便他们本来的人生也许不那么圆满,至少在死亡的一刻,一切都扯平了。”
屋里一时陷入安静,岳迁心里给尹莫鼓掌,好哇你小子,真会说。
片刻,宁秦点点头,“你菜做得不错。”
尹莫微笑,“谢谢宁总夸奖。”
宁秦饭也吃了,户口也查了,天色已晚,起身准备告辞。岳迁立即说:“我送你!”
宁秦不善道:“想我走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
岳迁故意将脸一垮,“我不送你,你又有话说,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怎么都是你有理!”
岳迁嗓门大,这一喊,尹莫也听到了,宁秦脸上有些挂不住,“你怎么还这么不成熟?”
“你最成熟!你还跟我吵架!”
“……”
舅甥俩互相指责,来到车边,宁秦叹了口气,对岳迁很是没办法,“行了,回去吧。”
岳迁和颜悦色,“这下放心了吧?尹莫不是什么品行不端的人。”
宁秦虽然承认尹莫的饭,但还没完全接受尹莫这个人,含辛茹苦养大的小男孩跟着外面的小子跑了,再心宽的人不免都会有些怅然,何况宁秦跟心宽这种词从来就不搭调。
宁秦正要上车,忽然停下来,脸色沉了下去,“你也大了,找什么样的人,我想管也管不着,管多了还招人烦。但谢围的案子,就算你烦我,我也要说,别再查下去,你一定要查,我也有办法让你查不了。”
岳迁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装得很乖巧,“知道了知道了,不是跟你解释好几回了吗?悬案需不需要再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顶多就是好奇,看看过去的调查资料。”
宁秦此时显得毫无条件可讲,“资料也不准看!”
岳迁心想这你可管不着,嘴上道:“行行行,不看,我就在积案队上班当个闲人,下班和楼上那位谈恋爱。”
宁秦眉脚抽了抽,关上车门。
岳迁笑着挥手,“宁总,慢点开车啊。”
尹莫麻利地收拾好了锅碗瓢盆,岳迁回来时,他正要去扔垃圾,岳迁和他一块儿,又一次下楼。扔完垃圾,两人也没立即回家,在路灯下散步。
“你这个舅舅,是不是小时候霸总电视剧看多了?”尹莫揶揄道。
岳迁笑起来,“你刚才怎么不当着他的面说。”
尹莫说:“那不敢,等会儿他生气了,棒打鸳鸯,非要你当我嫂子怎么办?”
岳迁一听嫂子就头大,“你再嫂子嫂子,我要嫂子ptsd了!”
尹莫直乐。
岳迁一肘子撞过去,“你还有不敢的?我看你刚才挺会说。”
“那都是投其所好。”
“噢?”
“你舅舅有点装,这倒不是贬义。对付装的人,要比他更装,装到位了,他就会觉得,哎这小子配得上我的宝贝外甥。”
岳迁嗤了声,“这么懂他?对了,今天那俩硬菜什么时候学的?”
“就上回躲你家时,没事干,跟老岳学的啊。”尹莫说:“要不是土泥鳅不好买,我今天给你舅焖个土泥鳅。”
提起老岳,岳迁有点惆怅,穿回来之后,他最牵挂的就是老岳,林腾辛这个麻烦一天不解除,他就一天不能安心。但刚才宁秦又一次警告他,不能查谢围案,宁秦在南合市的关系网极深,他要背着宁秦调查谢围案,有点不现实。
刚才宁秦的态度,细想之下还有些古怪。
谢围案太诡异了没错,但这么多年下来,他不是没有参与过更凶险的案子,宁秦虽然很不愿意他出生入死,但到底没有过多干预他自己选择的路。这么对比起来,宁秦排斥他调查谢围案就显得突兀。
谢围是宁秦年少时的好友,这份感情延续至今,谢围早已被很多人遗忘,宁秦和昔日的乐队成员还会在谢围生日时去探望。这样的情感,宁秦难道不希望谢围案早日真相大白吗?
除非宁秦早就知道真相。
宁秦和谢围案有关?岳迁不由得皱起眉。
他思考得太专注,尹莫喊了两声,他才听到,“啊?”
“想什么脸皱成这样?”尹莫说:“哪来的皱巴小老鼠?”
“你才老鼠。”岳迁踢了尹莫一脚,说起自己刚才想的事。
“想听我的想法吗?”尹莫问。
“你这不是废话吗?”岳迁催促,“快说!”
尹莫正色,“但我的想法不是很顺耳,我这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不会受到情感上的干扰。”
岳迁眼神暗了暗,认真地点头。
“你说过,谢围案发生的时候,宁秦和谢围的乐队早就解散了,谢围混娱乐圈,和中学同学基本没有交集,所以调查的重点不在学校。宁秦,还有乐队其他人只是简单接受了问询,很快被排除嫌疑。”尹莫说:“但调查持续半年,那些被重点调查的人,没有一个是凶手,当时的专案组甚至没有给凶手做出一个犯罪画像来。那有很大的可能,凶手其实在调查之初,就被遗漏了。”
岳迁下意识道:“不可能,案发时宁秦根本不在南合市。”
“真的吗?”尹莫说:“以前的侦查条件,其实不能完全证实这一点,你是刑警,你比我更清楚。”
岳迁心跳加快,尹莫说得有一定道理。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但他潜意识里在逃避。
“宁秦是个商人,而且是精明的商人,这类人的理智远远多过感性。”尹莫看向岳迁,“他那点感性,应该都放在你身上了。”
“所以?”
“所以在我看来,他对一个死去那么多年,死之前就已经疏远的年少时的朋友,至今还怀有比较深的感情,这不是很正常。”
岳迁想找到反驳的理由,“那天去缅怀谢围的不止他,还有两个人,都是他们的乐队成员,而且似乎是其他人约他去。”
尹莫说:“是吗?那你可以问问另外两个人。”
岳迁抿着唇,这话他没法问,宁秦对他调查谢围案那么抗拒,一旦他去问,宁秦马上就会知道。
尹莫拍了拍岳迁的肩膀,“你也别太紧张,我刚才说的,是最坏的情况,还有一种可能性更大的情况是,宁秦并不是凶手,和谢围的死关系也不大,但是他不知从什么途径,知道了警察都不知道的情况,他不能说出来,而一旦他不说,谢围案就没有侦破的一天。因此他对这个过去的好友心怀愧疚,他放不下,才会在这么多年后,还惦记着谢围。”
岳迁有些茫然,“他为什么知道?他知道什么?”
尹莫摇头,“这我就不可能知道了,但有一点比较明确,他知道的事,对你会产生影响,所以不管怎样,他也不愿意你参与调查。”
岳迁沉默下来。尹莫等了会儿,“这是不是就能说通了?”
岳迁低语,“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尹莫叹了口气,“其实我尝试过召唤谢围的灵魂,但很遗憾,他死去太久,而且灵魂很可能早就被驱散了,我看不到他。”
岳迁眼里的光很快坚定起来,“既然如此,谢围案更是非查不可了,谢围和‘这边’的林腾辛有某种关系,谢围案的真相又可能牵扯到我,牵扯到宁秦。”
“你也别着急,至少做做样子给宁秦看,我们也趁这段时间,再了解了解他。”尹莫说:“我看你对你这个舅舅,其实也没多少了解。”
旁观者清,尹莫这么一说,岳迁才意识到,他虽然与宁秦互为最亲近的人,对他而言,宁秦比他早逝的父母更重要,但深想起来,从他高中毕业后,宁秦似乎就从他的人生里淡出了,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代表家长的符号。
他不再是追在舅舅身后的小屁孩,他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大学期间很少回家,放假也只是回来住几天就走,他知道宁秦的生意越做越大,知道宁秦在感情上一直没什么着落,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羽翼丰满,重案队需要他,整个城市需要他,他的精力都放在了案子上,只有当知道宁秦可能有危险时,他会立即赶到宁秦身边,其余的小事,已经不在他的关心范畴中。最忙的时候,他有半年多没有和宁秦见过面。朝夕相处的人都有互相隐瞒的一面,更何况他们这对奔走在不同轨迹上的舅甥。
“我……”岳迁想着宁秦,忽然感到一种陌生。
因为宁秦,岳迁有些心神不宁,积案队开会,一半时间他都在走神,同事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这重案队调来的人就是没办法在积案队待得长久,早晚是要调回去的。
下午,岳迁收到尹莫的消息,两个字:[救命!]
岳迁吓一跳,立即打过去,响了半天,尹莫压得很低的声音才传来。
“出什么事了?”岳迁忙问:“你在哪里?”
尹莫说:“我被尹年抓到了,他带了一车东西来,还跟我谈心!”
岳迁松口气,“他是你哥,想谈心你就跟他谈啊。”
“我很多事情记不得,谈什么谈?装神经病吗我?”
“记不起来你就说受失踪那段时间影响。”岳迁看看时间,“我等会儿就回来。”
“我努力撑着!”
岳迁赶回家时,尹年正拉着尹莫回忆小时候,尹莫坐牢似的,笑容都快僵了。岳迁觉得好笑,“尹先生,送这么多东西来?”
客厅摆了不少吃的用的,有一些还是情侣用品,看得出对尹莫平安回来这件事,尹年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