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迁点点头,又看了看其他几个房间,郭卫民的房间,床上没有被子枕头,只铺着一张很旧的床单,其余柜子桌子都用布盖着,看上去死气沉沉。与之相对的是李文清的房间,阳台上摆着翠绿的植物,生机勃勃。
李文萍有些着急,“岳警官,老郭有消息了吗?”
岳迁看着她的眼睛,“有点新的线索,案子也移交到了我们市局重案队,所以我今天重新来了解情况。”
“什,什么线索?”
“还有两位和郭卫民情况差不多的老人家也失踪了,我们怀疑,这可能是针对购买保健品的老人的连环案件。”
李文萍的嘴唇颤抖起来,她退后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连,连环案件……”
“小心。”岳迁伸手拉了她一把,发现她的手臂抖得厉害。她迅速从岳迁手中抽出,眼神奇怪,且有些躲闪。
“你刚才说有优惠,是詹还给的优惠吗?”岳迁问。
李文萍缓缓坐在桌边,喝了口水,“你认识詹经理?”
岳迁说:“其他几位失踪的老人,也是詹还的客户。”
李文萍脸色一阵白,“该,该不会和他有关吧?”
岳迁又问:“你买这么多保健品,郭卫民怎么说?我听说他是个牢骚很多,脾气不怎么好的人。”
李文萍低下头,好一会热才说:“他是这样,我不管买了什么,只要不是他喜欢的,他就会发脾气。尤其是保健品。”
李文萍叹气,语气越来越失落,她说,自己患有风湿,关节经常痛得不行,九院的医生给看了,有效果,但不能根治。去年,他听说保健品有一定作用,就给自己买了点。知道郭卫民会生气,所以藏在自己房间里偷偷吃。但郭卫民还是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了,找出她藏的保健品,全部砸烂,对她破口大骂,说她是个败家娘们。
郭卫民的话太难听,她忍不住反驳,郭卫民一把将她推倒,老年人摔不得,她因此住了半个月的院。女儿知道这件事,打越洋电话将郭卫民骂了一通,郭卫民这才有所收敛,默许她买保健品。
这之后,她买的保健品渐渐增多,郭卫民偶尔阴阳怪气两句,但被女儿和儿子都警告过,没有再动粗。李文萍忍了他一辈子,以为后面的日子也会这样在摩擦、不满中过去,但年初,郭卫民白天出去闲逛,到了晚上,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回来。
岳迁问:“郭卫民每天都出去闲逛?一般是去哪里?”
李文萍说,郭卫民因为没有朋友,医院退休老头们的活动他参与不进去,对这些老同事,他也横竖看不惯,所以从前年开始,只要不下雨,他就爱坐公交车满城市逛,去那些没有熟人的社区,看人打牌、下象棋。别人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会邀请他一起玩,但玩不了多久,他那烂脾气又会遭人嫌,他便去其他社区。
李文萍一开始还会问郭卫民去了哪里,怎么度过一天,但郭卫民嫌她话多,觉得她是在查自己的岗,总是说“你一个没工作的人,吃我的用我的,还管到我头上来了”之类的话。李文萍觉得难受,便不过问了。
郭卫民失踪后,要不是派出所根据公交车刷卡记录追踪到郭卫民近期去过的地方,李文萍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郭卫民最后一次使用公交卡是1月12号上午9点,他乘坐112路,坐了十几站,在飞云街下车,那里的老头们说见过他,但当天他没有和他们一起下棋。他在飞云街附近消失了。
“这些保健品是郭卫民失踪后买的吧?”岳迁问。
李文萍解释,郭卫民刚失踪时,她很担心,压力特别大,什么毛病都出来了,大家劝她宽心,后来女儿和儿子也回来,对于郭卫民失踪,他们倒是比她想得开,希望她照顾好自己,人生就这几十年,没了郭卫民的管束,她可以对自己好一点。
女儿儿子还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放松,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大约是压抑了太久,需要发泄,她找到詹还,报复性消费,保健品越买越多,家里渐渐成了仓库。拜这些保健品,或者说疯狂消费所赐,她情绪缓过来,日子也慢慢回到正轨,现在,她已经习惯了没有郭卫民的生活。
李文萍讲述这几个月的生活时,脸上不时浮现出满足和珍惜的笑容,但说到最后,她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即露出紧张和担忧的神情,“我还是希望老郭能回来,有,有新的线索,是好事。”
岳迁问她知不知道詹还的升职渴望,她点头,詹还对她也很诚实,倾述过需要尽可能高的业绩。生活在郭卫民的阴影下,她尤其感激詹还的宽慰,如今能自由支配钱财,她毫不犹豫下单,还尽量帮詹还拉新。
“我多做点好事,也许上天就保佑我们老郭,让他平安回来。”
岳迁离开家属院,和叶波通气,得知詹还拒不配合调查,态度十分恶劣。岳迁很想立即和詹还面对面,但失踪的韩玉清,他也要尽快去了解。
韩玉清是本地人,年轻时摆摊卖炸粽子,因为口味独特,很快有了稳定的受众。韩玉清起早贪黑,攒够买门面的钱,开了她第一家餐馆。万松进城打工,给韩玉清送货,后来发展出感情,在一起了。婚后夫妻俩更加勤劳,小小的门面越来越大。在南合市本地餐饮界,韩玉清夫妇很有名,算是一段佳话。
但岳迁在他们发迹的美食街却听老板们说,韩玉清可惜了,她自己单干,也会有现在的成就,那万松简直就是吃软饭的,贴着韩玉清享福。只是享福就算了,还搞出小三小四小五出来,也就韩玉清好面子,才没有和万松撕破脸。
第93章 点火者(19)
美食街里好些商户,说到万松,都是一副瞧不上的态度,对韩玉清则是敬重有加,这条美食街过去只是不起眼的居民巷子,除了几家苍蝇馆子,还开着杂货铺、裁缝铺等,生意寥寥。
最有人气的是韩玉清的馆子,她厨艺好,又勤劳,性格大方,很会招揽客人。后来她拿下周围的门面,一边扩大生意,一边将其他做餐饮生意的老板召集起来,商量怎么让整条街的生意都好起来。
在她的带动下,大家回去好好搞卫生,推出自家的特色菜品,提高服务质量,不少客人是奔着韩玉清而来,但来都来了,看到其他店家也不错,要是韩玉清店里排队太久,索性尝尝其他家,有的这次没有尝,心里也惦记着,下次再来。
慢慢地,菜品好的店家都有了自己的顾客,整条街的生意越来越好,吸引来新的店家。可以说,美食街的形成是韩玉清的功劳。如今她的主要店铺已经不在美食街了,这里承载不下大规模的酒楼,但还保留着一个门面。
失踪前,韩玉清偶尔来这边下个厨,亲自招待老顾客,万松则坐享其成,从来没来过。大概是觉得这边不仅赚不到多少钱,还要挨老板们的白眼,韩玉清失踪后,万松做主,把这剩下的门面也关掉了。
岳迁站在拉着卷帘门的门面前,身旁的老板越说越气愤,在她看来,韩玉清只是失踪,又不是死了,万松凭什么关掉?韩玉清哪天回来,有他的好果子吃!
门面是韩玉清早就买下的,万松不在意这点租金,因此关门后没有租出去,在这条充满食客的街上,它显得特别突出,特别孤单。
岳迁问万松出轨是怎么回事,老板们的用词可没那么文雅,一时间,这紧闭的卷帘门外响起各种对下三路的问候。
据说万松本来的家庭非常穷,他没读过什么书,这没关系,当年只要你有一身力气,肯拼命工作,就能在城市里站稳脚跟。起初万松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打了很多份工,给韩玉清送货只是其中之一。
他长得很精神,有次送货时过劳晕倒了,韩玉清等他醒来,给他炒了一份回锅肉,他感激涕零地吃完,说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菜。韩玉清被他的真诚和勤劳所打动,当然如果换个长得丑的,也就没有之后的故事了——这些都是韩玉清在婚礼上说的,老熟人们都知道。
两人有一个儿子,儿子出生后,韩玉清开了第一家赏青酒楼,忙得脚不沾地,带孩子、照顾家庭的任务落在万松身上。对万松很有意见的老板们也不得不承认,万松在带孩子上有一套,把儿子培养得很优秀。但这也是万松唯一可圈可点之处了。
儿子上大学离家,万松彻底清闲下来,而韩玉清的事业更上一层楼,酒楼各处开花,还开到了外省,颇有口碑。万松深刻贯彻了男人有钱就变坏的真理,他以韩玉清长期不回家为由,堂而皇之找起了小三。
韩玉清无暇顾及家中琐事,他更加肆无忌惮,不久连小四小五也有了,最荒唐的是,小三还和小五打了起来。韩玉清不胜其烦,警告万松收敛点,万松趁机要钱,收敛是不可能收敛的。
韩玉清事业心很重,而且早就过了为爱要死要活的年纪,万松再烂,她也不可能离婚,一是她这辈的人家庭观念很重,万松到底是她儿子的父亲,二是一旦离婚,万松将撕裂她精心构筑的美食王国。
不过善恶终有报,几年后,万松的报应来了。常年纵欲,他患上了一连串和那事儿有关的毛病,肾虚,不举,据说连那玩意儿都切了一个。说到这,老板们开怀地笑起来。
万松住了好几个月的院,韩玉清请护工照顾他,儿子也回来照看过,但韩玉清自己大约没有工夫去陪伴他。大病一场的万松也不知道是少了个东西自卑,还是确实举不了了,和小三小四小五都断了,消停至今,似乎还帮着韩玉清打理生意。但好景不长,韩玉清失踪了。
岳迁说:“我听说他们家买了很多保健品?”
老板们又哈哈大笑起来,“什么保健品,都是治那个的!”
韩玉清留在美食街的这个店,是韩玉清的表妹魏姑在打理,自家人当然知道自家人的囧事,魏姑心痛韩玉清,特别看不惯万松,知道万松出院后很自卑,到处看中医,想治好不举的毛病,结果吃了半年中药都没屁用,又开始寄希望于保健品,市面上的保健品他几乎都尝试过了,还真让他找到了有点功效的,万松从此跟疯了似的,卸货一样往家里搬,恨不得用保健品来泡澡。魏姑没事就跟相熟的老板们吐槽,大家私底下叫他肾宝。
老板们惋惜,要是门面还开着的话,肯定又能听到很多万松的囧事。
有人恍然大悟,“万松那孙子,是知道魏姑说他坏话,才关的吧!”
岳迁明知故问,“万松最后买的是什么保健品?”
这问题一问出来,男老板女老板表情都变得有点奇怪,终于有人嘿嘿一笑打破尴尬,“就那个研美的,‘好肾先生’。”
岳迁一看众人的反应,一下子明白了,他们虽然嘲笑万松,但得知这“好肾先生”有用,都买给自己或者家里那口子用过。
“你小子,这么年轻也急着用啊?”
“哎,这个是中老年保健品噢,你年纪轻轻吃了,今后真的不行了,有耐药性了,看你怎么办!”
“小伙子看着确实有点虚啊,黑眼圈都有。”
岳迁:“……”
这下真是不好辩解了。
韩玉清案和郭卫民案的背景联系在一起,岳迁心中隐隐有个猜测,随后他来到韩玉清生意最好的赏青酒楼,领班说万松不在这里,再一打听,万松也就在韩玉清刚失踪时做了点正事,天天在几个酒楼驻扎着,但他不是管理的料,很快再次当起甩手老总。如今,酒楼生意越来越冷清,已经有大厨被其他酒楼挖走了。
以前在美食街的小门面混日子的表妹魏姑倒是扛起了一部分责任,万松把她的门面关了,她就到酒楼来当经理,按照韩玉清制定的规则做事。
“魏经理。”岳迁来到魏姑办公室,说明自己是来调查失踪案的重案队刑警。
魏姑很激动,也很惊慌,“重案队?怎么会是重案队?我姐是不是已经……”
岳迁摇摇头,“因为发生了几起有关联的失踪案,现在你姐姐的案子移交给我们调查了。”
魏姑长出一口气,平静下来,“我知无不言。”
岳迁从万松问起,“万松和韩玉清的关系怎么样?”
魏姑不愧是美食街的八卦来源,她此时告诉岳迁的,和岳迁跟老板们打听到的大致一致,只是有更多的细节。
万松其实也并不是一无是处,韩玉清开苍蝇馆子时,有几个菜是万松做的,那菜谱一直延续到现在,在酒楼里也是招牌,对韩玉清来说,万松算是白手起家的患难夫妻了。外人都以为万松出轨惹毛了韩玉清,但这些年韩玉清跟他闹得最大的,其实是他滥用药物。
韩玉清身体很好,可能事业成功的人,都离不开好身体和旺盛的精力。韩玉清临盆前还在招待客人,生完孩子马不停蹄又回到厨房,别的女人坐月子稍微有点差池就落下病根,她这么“虐待”自己,居然一点毛病都没有。同是女人,魏姑觉得这就叫天赋异禀。
相反,万松身体一直一般,小病不断,这也是后来韩玉清干脆让他别管酒店,安心在家带孩子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当然是他烂泥扶不上墙。
万松这种身体素质的人,特别惜命,大病一场又缺了物件儿后,又自卑又疑神疑鬼,将各种药物当成了保命符,中药不断,家里总是飘荡着药味。韩玉清自己身体太好,生病不吃药也能自己好,完全无法理解万松对药的依赖,觉得是药三分毒,强势地扔过万松的药。万松后来沉迷保健品,韩玉清为了他去了解过,还亲自买过研美的保健品,觉得没什么用处,骂他一把年纪了还被小年轻骗得团团转,骂他肾本来就不好,一天吃这么多保健品,是想肾衰竭吗?
韩玉清看不起万松归看不起,但早年那么困难都过来了,有相濡以沫的感情,她还是在意万松,万松在外面怎么混她懒得管,但万松不能就这么死了。
两人理念不合,总是争吵。万松以前不怎么敢反抗韩玉清,即便韩玉清扔了他的中药,他也没吭声,但韩玉清不让他买保健品,就像是拔了他的逆鳞似的,他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韩玉清需要操心的事太多,吵了几次后便随万松去了。
岳迁在派出所的调查记录中看到,韩玉清是去渡安镇采购佐料时失踪,当时万松并不在南合市,他自称因为心情不佳,外出散心,韩玉清的助理小周联系不上韩玉清,只得找万松,万松赶回来报警。
渡安镇是省内比较偏僻的小地方,不归南合市管辖,岳迁没有去过,也不了解,但前期调查资料显示,渡安镇盛产各种辛辣鲜香的干货佐料,贩子低价收购,再运到其他地方售卖,普通人不会为了一点佐料亲自去渡安镇,那边的人也不爱几两几两地卖,嫌麻烦。但餐饮生意做得大的,对味道特别较真的,会亲自去挑选,然后按比例配成自己需要的。
韩玉清是渡安镇的老客户了,还在美食街开苍蝇馆子时,她就跋山涉水去进货,发达后也没忘了回馈合作方。这些年,来进货的一般是小周或者主厨,她来得很少了。当她提出自己跑一趟时,小周也感到很意外。她告诉小周,自己最近有些力不从心,有些堵,想找找过去的感觉,也去看看以前的老朋友。
韩玉清并不是一个人去渡安镇,小周、司机、厨师同行,开了两辆车。渡安镇离南合市比较远,一天来回太累了,况且韩玉清有找灵感的目的,小周便贴心地订了两天住宿。
韩玉清当天下午和老友见面,签订单,晚上还一起吃了饭,回招待所之后,韩玉清说想出去走走,吹吹乡间的风,小周没觉得有什么,渡安镇虽然偏僻,但民风淳朴,说不上危险。
韩玉清独自住一间,没人知道她根本没回来,次日上午,大家以为她还在睡,没有去吵她,继续看货下订单。直到中午,小周问韩玉清想吃什么,才发现房间里根本没人。招待所监控显示,韩玉清8点40离开,一夜未归。
报警后,当地派出所开始调查,渡安镇监控很少,只有招待所斜对面的一个摄像头拍到了她,此后再无踪影。
之后南合市的派出所也接到报警,但韩玉清是在渡安镇失踪,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接收渡安镇那边的调查信息,并排查韩玉清的通讯、人际关系。
包括万松在内,所有和韩玉清关系紧密的人都说,她这样性格的人,不可能主动失踪,但嫌疑人的排查并不顺利,韩玉清做生意那么多年,性格强势,不是没有得罪过人,但这些人并没有去渡安镇,也没有找到他们买凶的证据。
岳迁问:“韩玉清情绪低落是怎么回事?”
魏姑叹了口气,说韩玉清是个很要强的人,几十年来不断卷自己,在她眼中,没有持续上升,没有创新,就是失败,就会给她带来恐慌。而酒店已经进入平稳发展期了,怎么可能一直上升呢?韩家又不是什么大的资本。现在餐饮这一行竞争很大,韩玉清从去年开始就很焦虑,担心被新的网红酒楼取代,她虽然没有明说去渡安镇是为什么,但魏姑猜测,她是为了自救,找回初心,不再那么焦躁。
岳迁又问:“万松现在在干什么?”
魏姑翻了个白眼,脸上再次流露不屑,“他啊,没有我姐约束,他滋润得很呢。你说他这人有没意思?别人有钱拿去打赏美女主播,还能听美女主播叫声大哥,他呢,孝敬卖保健品的,还是男的,真以为那些保健品吃了,能把蛋长回来?”
“那他现在又找小三了吗?”岳迁问。
“哈?他哪里敢?”魏姑狂笑,“他缺东西啊小兄弟!”
派出所直接打电话联系万松,岳迁终于见到了这位处在话题中心的人物。万松65岁,穿着马甲、格子西裤,带着礼帽,打扮得挺有风度。岳迁很少在南合市街头看到这样的老头。
“玉清有消息了?”万松急切地问。
岳迁说:“还在收集线索。万先生现在住哪里,方便带我去看看吗?”
“这……”万松显得很为难。
派出所所长道:“去啊,你还怕见不得人?这是重案队的警察,重案队能接手,说不定韩玉清很快就有消息了。”
岳迁注意到,在所长说话时,万松露出惊慌的神情。
警车向万松的别墅开去,岳迁借着和他聊天,几次看向他的眼睛,可他每次都移开视线,很不愿意与警察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