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少用些那折人寿的秘术才好。
但想到温行周是为谁用的秘术折的寿命,萧玉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显得他不识好歹。
他单方面要结束这场对话,“你休息吧。”
温行周于是又将眼神移回来,“……你呢?”
“我也要去睡觉。”
萧玉从上一世骤然而来,前夜里又没有能睡过一刻,已经持续醒着太久,即使没什么睡意,过度疲惫的身体也让他知道自己该闭上眼睛静静地待一会了。
温行周从被子与床榻的缝隙处伸出手扯他的衣袖,“朱雀殿的炭火是不是烧得太旺了?”
这倒确有其事。
萧仪好不容易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是宣这位七皇子御前回话,平日里看他也跟看眼珠子似的,叫苏贵亲自盯着去布置朱雀殿,什么都紧好东西布置;观星阁的主人温行周对七皇子的态度更不必说,于是下人也不敢怠慢,反正金丝炭在这位主身上管够,于是烧炭都比一般殿里多放许多,加上朱雀殿本身就是南位殿阳气充足,对他这般自身便火旺的人,的确有些过热了。
倒是适合温行周。
萧玉还想着要不要说与温行周换个寝殿,又听温行周又说,“殿下,我觉着玄武殿却是冷了些。”
那不是正好——
温行周的手指已经探上他的手腕,静静悄悄似有似无地勾着向床榻的方向动了动。
正好个屁。
他看温行周不是想同他换寝殿,是想把他留下来同寝。
萧玉几乎要气笑了,“你还挺能蹬鼻子上脸。”
温行周也不恼,慢慢悠悠地讲了件“我蹬鼻子上脸是向有人学来的”旧事,大意是说某个皇子的幼年时期最喜欢黏着自己,开始是追着脚步跑,后来是扯着裤腿说“哥哥等等我”,再后来是被自己背在背上举高——最后只要见面不把人抱进怀里亲一口,就要哭闹。
萧玉道他添油加醋的功力实在太强,一面又被他慢腾腾晃悠悠的语速语调和房间里清淡的草药苦味熏起些睡意。
他瞪了温行周一眼,索性翻身上床,踹掉鞋子又扯过被子,在另外半边枕头上睡了。
第80章
这么“同床共枕”了一夜,倒叫温行周更生出些“蹬鼻子上脸”的架势,接连几个夜里从密道钻进朱雀殿,又钻到他的床榻上,囫囵睡个夜觉,晨起下人进来侍候前再回到玄武殿去。
萧玉见温行周好歹还能守一守面子上的“规矩”,也没非逼着他离开。
到底是与温行周“相依为命”许多年,两个人抵足而眠,竟真睡得踏实些。
偶有一夜温行周没来,萧玉听床边烛火必必剥剥地爆着小花,不知是因为温行周不在,还是因为等着夜里的事情,实在没有睡意。
今夜是他与温行周在安王萧灵府上发事的时间。
萧玉不让温行周再动那张吃人性命的绛珠双极图,只叫他寻几个四方楼里靠得住的师弟师妹,间或着去六皇子府中闹鬼去。
萧灵不是什么敢作敢当的英雄好汉,断断续续地闹上几天,他定然要找人驱鬼,可这动静本不是鬼神闹的,如何驱得走。民间的道士和尚请了一堆,事情都闹到陛下那儿去了,萧灵道父皇是真龙天子阳气最甚不怕那些魑魅魍魉,求父皇庇护。
但他非幼儿,又不是萧玉这样得宠的皇子,萧仪好生安抚,又叫人送他回去。
果然夜里又闹了鬼,甚至凝出实体叫他心口中了一刀——他说是一刀,实际上不过是一丝皮外伤,再慢些裹纱布都该自己愈合了。
但这是鬼魂真正要杀他的象征,萧灵又惊又惧,浑身瘫软,好容易恢复过来,大半夜的带人到宫外磕头,请父皇救他。
苏贵便亲自去请温行周。
久等的这时终于来了。
苏贵不知道温行周在只有自己一人的被子里已经再睡不着觉了,只想着这一天早来,不必每个闹鬼的夜里他都与萧玉分开。眼下自然并无被深夜唤醒的不耐,倒让已准备好面对这位冷冰冰的国师大人的不满的苏贵松了口气。
六皇子萧灵见他如见了救星,寒冬腊月里坐在马车上只披着厚被子,面上勉强恢复了体面,但还残留着惊惧交加的眼泪直淌的痕迹。
温行周早已知道他是为何事这般肝胆俱裂,但面对萧灵只做不知,举起车厢壁上的小灯盯着萧灵看了一会,才慢慢道:“殿下倒不像是被脏东西附了身,而是……”
他欲言又止,萧灵忙央求,温行周才摇摇头,“臣不过是略作猜测,请安王殿下还是先允许我去府上看看再做决断。”
“好、好……这是自然。”萧灵见他不似先前请来的大师一般迅速做决断,反而更视他如救命稻草,恨不得抱着温行周的手臂做支柱。
好容易到了安王府,那些在府中装神弄鬼的四方楼中人自然早已做好准备,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王府,温行周静坐不言,直至天边泛起一丝光亮,方伸手一挥,轻呵出声——果见府中最大的槐树下轻轻飘下一卷白绫。
那白绫又并非全然纯白,反倒深深浅浅地撒开红色,看来确是血迹无疑。
而那血迹的分布也似有神灵,竟在晦暗不明的天光下组成了一张人脸,看不出眉目如何,但能见发钗轮廓像是一位盛装的宫妃。
温行周不露声色,装作好奇的喃喃:“这是……”
身边的萧灵已大叫一声,忙不迭地躲在温行周身后:“贵妃娘娘,这主意非我所出,冤有头债有主——”
温行周没料到他这般不禁吓,竟是现在就要吐露实情,无奈之下自己俯身拾起白绫,向它念了一段语,又将白绫向高远处一抛,那白绫便凌于空中滞住。
萧灵见他动作,自己忙不敢言,只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
温行周凝神与白绫对望片刻,天光终于亮起之前,忽见白绫一泄,随风飘走了。
再看萧灵,已是涕泣横通,屁滚尿流。
温行周回身,亲手扶起他,又差在外围围观的侍从去叫人来伺候安王殿下更衣。
待萧灵终于略微冷静下来恢复了人样,温行周才将一口未动的茶盏放下,悠然地进了安王府的书房,“此鬼非一般愁怨所化,而是一族一乡人之冲天怨念凝结而成,压只压得住一时,反扑起来倒更平增怨力……殿下若想根除此鬼,还请恕臣直言。”
萧灵忙点头,“国师大人但说无妨。”
“臣先前在马车上说殿下并非被脏东西附身,而是惹上了冤孽。”
萧灵一悚:“冤孽?”
“冤孽便是与苦主有因果了。见这冤孽的怨力之盛,应当是殿下许多年前惹上,不仅没能被时间冲散,反而愈加浓厚,只是前些年陛下春秋鼎盛,龙气笼罩,冤孽不敢靠近皇子之身,但陛下的身体日渐……”温行周并不明说,他见萧灵懂了,才继续道,“那白绫生前应当是宫中女子,含怨被逼而亡,如今终于寻着机会行至进宫处。约摸着是殿下八字最为身弱,便从殿下先来讨。”
萧灵欲哭无泪,只能拱手哀求,“还请国师救本王!”
温行周轻叹一声,“此冤孽是与殿下结了因果的,臣一人却是无法了结。”
萧灵真要哭了,“国师大人有何要求尽管提,还请大人无论如何救本王一命!”
于是温行周凝眸思索半晌,终于道:“殿下可否如实相告?”
萧灵连忙点头,“知无不言!”
“听殿下方才言语,已知此冤孽其中干系。”温行周装若没有看见萧灵骤然变色的面孔,平平道,“敢问殿下,在其中究竟参与了多少?”
“本王……”萧灵犹豫片刻,一咬牙道,“不瞒国师大人,本王知自己天资不比各位兄弟,不敢图谋大业,更没有出谋划策的智谋……不过是有人吩咐,就从旁相助一二。”
想来是萧灵怕极了,说出这话倒有八分是真。
温行周轻轻吐出一口气,“如此,倒有解法了。”
萧灵大喜:“国师请讲!”
“这冤孽生前是似是宫中女子,所以龙气可镇她七分,另外三分却是她对龙气还怀有眷恋,臣认为可以利用这另外三分。”温行周见萧灵连连点头,终于将最终的手段说出,“眼下陛下身体虽有几分起色,但谁也说不准究竟……殿下既然没有参与多少,不妨将此事告知于陛下,趁陛下清醒之时快将此事定夺。殿下或许损失一段时间的圣心,但决可保全性命。”
“这……”
要将与萧垣、温彻合谋撺掇四名成年皇子党争以致兵戈相见一事向父皇和盘托出,萧灵想想都浑身颤抖。
那一夜可不比这几夜见鬼要平和多少。
太子二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即便那一夜父皇真的驾崩,朝中众臣也只会认这唯一的太子殿下。
大哥与三哥哪里来的胆子兴兵造反?就算真夺了位,又拿什么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最后双双被来自太子禁军流箭穿心而过不治而亡——哪就那么凑巧?
五哥萧垣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件坦诚了不要掉几次脑袋?
能像废太子那般被贬为庶人老死宗人府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萧灵自己呢?
他给萧垣借钱借粮,被他安排着去叫自己的人来为萧垣做事……
他又会有什么下场?
萧灵面露苦涩,看向温行周,“国师大人,除了这种解法……”
温行周露出了然的神情,起身告辞,“臣无能,还请殿下另请高明。”
说着摆袖就走。
书房里原有一老管家偷偷旁听,见温行周离开,只剩自家王爷呆立原地手足无措,上前劝道:“殿下,此事即便您不说,陛下若是问起温大人您的情况,他怕是也会将今日所见如实相告。若是陛下真翻案来查,倒不如……”
“对……对!”萧灵一个激灵,也不顾什么皇家仪态,抄起衣服下摆便往外追出去,恰巧在院门口追上还未走远的温行周,他慌忙叫道:“温大人!本王照您说的做!大人一定保本王一命!”
温行周便顿住脚步,恳切道:“臣竭尽全力。”
怕夜长梦多,萧灵也不敢再在府中多待一晚,当下就要收拾了与温行周一同进宫见启帝。
温行周自然愿意等他,于是陪着安王殿下一道去启帝跟前回命,倒不敢窥听皇家秘辛,温行周只隐去陛下阳寿的事将大致道理讲了,便告辞回观星阁。
此时已过晌午。
温行周前夜里彻夜未眠,清晨与四方楼中人配合故作玄虚一番,再与萧灵处费尽心思引导,终于是达到目的。回到观星阁便困倦上涌,一时只问过萧玉用没用过午膳,得了肯定的答案便一头栽倒玄武殿的冷被褥里不省人事了。
他只觉得自己睡了一会儿便被摇醒,睁眼见是萧玉坐他床边,笑道,“殿下,让我再睡会吧。”
萧玉不许,硬拽他起来,“吃几口粥再睡。”
温行周这才发现桌上正摆着白粥,已熬出了米油,闻着香软。
萧玉见他无奈着坐直了,便将粥碗递给他,温行周端着,散开的白发却不停地向碗里滑。
萧玉见了便伸手替他撩着。
温行周动作一顿,看向萧玉。
萧玉浑然不觉自己的动作给了温行周什么样的撩拨,只催促着,“早不烫了,快吃。”
温行周便老老实实一勺一勺喝了半碗,再喝不下了。
萧玉倒是放过他,允许他可以去睡了。
温行周又扯他的袖口,说自己这几日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这么狠心就要走——
萧玉已经知晓萧灵进宫求见父皇的事,自然知道是他们计谋成功。眼下见他眼皮子打着架还要抓着自己说道这些,一时无奈,将人的手拿开放进被褥里,又自己脱了外袍上床。
却发现玄武殿这张床上原是因温行周怕冷,除了他盖的之外还有一床备用,结果他抱着去放到了朱雀殿寝宫的柜子里。
于是这张不常睡的床上就只有一床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