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离魂不过月旬,引魂归体不需药引。”霍鸣又看了看萧秣,面露古怪,一副欲言又止又跃跃欲试的模样。
萧秣哪能看不出来,便摆手,“想说什么就说。”
霍鸣咧嘴一笑,“陛下,我想要您一滴血。”
萧秣对霍鸣是信得过的,加上过往经历,现在也没有寻常帝王那些不可破身的规矩,于是伸了只手给他,被霍鸣用细针挑出一粒血滴。
霍鸣小心翼翼将血滴挂在针头迎着光看了许久,又倒了些说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粉末,面色愈加意外,最后看萧秣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赶紧收拾好,向皇帝解释道:“观陛下血色,陛下当年的离魂之症疗愈得极好。”
萧秣冷哼一声,“你要了朕一滴血,就为了说这句废话?”
“这可不是句废话啊陛下,”霍鸣说,“离魂之症拖的时间越长越难治,这女子不过月旬是最好治的,超过一年便是大难,陛下离魂十余年,即使有天子心头血做药引,能恢复半分神智都已不易,何况竟能恢复到几乎毫无影响的状态,实属难得。”他又想了想,“应该是成祖皇帝身体康健,他的心头血做药引的话方能……”
“父皇没有给我用心头血。”
据说用的是萧垣的。
可是萧垣真能给他滴十滴心头血就为了让他恢复神智?萧秣才不信他有这般好心。
他不趁机毒死自己已经是意外了。
萧秣问,“除了天子的心头血,没有旁的东西能做药引了?”
霍鸣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但是真这么一问,他又隐隐想到些什么,只是不能确定,于是直言自己印象模糊,要去翻翻师父留下的古籍。
临走前萧秣发了话,说私库里还有当时治疗自己的药材,叫霍鸣找海安拿私库钥匙,取了去医治那女子吧。
原本他已打算弄不清楚真相也罢,但霍鸣这么一折腾,他心中又掀起些波澜。
当年温行周将他拐带出宫,亲手在泰稷山脚将他一碗药灌下弄傻。
十年后他回宫,万两黄金无数条人命换来的天材地宝熬成的那碗药,也是温行周拿来给他灌下的。
如果那碗药没有天子的心头血做药引,那是什么能让他恢复如初?
是……温行周做了什么吗?
可是他如果要大费周章地将他治好,当初又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
他又想起温行周死前的模样。
说来也怪,温行周还活着的时候萧秣虽然也常常琢磨他,但大多是揣度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国师大人心里又憋着什么主意。等温行周死了,萧秣却总是想起他的脸,他的嘴唇,他的眼睛。
每当那些朝臣要他开后宫纳妃的时候,温行周那对问他“陛下仍不立后吗?”时含着苦涩的笑眼就会飘在他脑子里,叫他浑身不自在。
温行周为什么要喜欢他?
他们就做一对你死我活的敌人和兔死狗烹的君臣就好,何必生出这种庸俗乏味的无趣情感。
叫温行周死不得罢休,也叫他萧秣生不得放下。
霍鸣一边去查萧秣疑问的答案,又要去取药医治四方楼女弟子的离魂症,忙得不可开交。皇帝的疑问还没在古籍中查出个头绪,那女弟子倒是已经保住一条命,可惜霍鸣说她身弱太过,三日内醒不来也就永远醒不来了。
毕竟还是暂时吊住了性命,周丛书被海安提来谢恩,他双目通红消瘦得衣服晃荡,想来是与那女弟子深情甚笃,这女子奄奄一息,也快要了他半条命。更何况一些虚无的坚持。
周丛书跪下来给萧秣认真地磕了三个头,说陛下,那卷轴这叫绛珠双极图。
据传,绛珠双极图是温家先祖精血所化,所以能做四方楼中人卜天的法器。像温彻与温行周这样天资卓越的楼中弟子,尚年轻时需它辅助,等修行到位了便可将其幻化于心。所以将图纸留在四方楼中。
萧秣问,“你会用吗?”
“会,”周丛书顿了顿,“但是我不如师父与师兄,我只能观个大概,旁的是不能了。”
“你用过也会像他那样?”
“会,但不如他们伤的重。”周丛书解释道,“卜天是以损人寿换知天命,看得越清……”
想来温行周看得很清。
看得清让他做了大启的国师,也让他透支了自己的性命。
萧秣得了这个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回答,尚觉索然无味,又听周丛书说请陛下将绛珠双极图赐给他一用。
萧秣道,“你和朕说明白你要做什么。”
周丛书抬起一直贴在地上的面庞,那双眼睛射出诡异的坚定:“我要改她的命。”
萧秣这回起了兴致,“哦?怎么改?”
周丛书已不再隐瞒,将绛珠双极图要怎么使用一一指给他看,忽然神色一动,愣在当下。
萧秣问他,“怎么了?”
“这图……用过。”
“用过就用过吧,”萧秣不以为意,“你不是也打了主意要用它——”
“是十多年前用的,而且十多年前连着几年竟然用了两次……”周丛书用力咬出舌尖血抹在眼皮上,半晌睁开,快将卷轴的一处荧亮盯穿,忽然喃喃:“怎么会是温行周……都是温行周!”
“咣当”一声脆响,萧秣的茶杯没有端稳,茶水从木桌上泻下。
海安一悚,正要上前处理,却见帝王从椅子上站起来,直直走向周丛书身边,语气森然,“怎么回事?”
周丛书正迷蒙,萧秣性急一回,拿起旁边还未倒干净的茶杯,将温茶泼在周丛书面上。
周丛书一个激灵,才回过神来,“陛下,我的意思是……这绛珠双极图被用来改过两次命,都是……温行周做的。”
萧秣追问,“他改的谁的命?”
“不知道。”周丛书不敢面对帝王的追问,将头重新低下,“改命后,所有人都会忘记被改命者原本的命运……他们会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很模糊,甚至记不起来彼此认识过。功法低些的改命者或许还能给他人留下些印象……”
萧秣心头巨震,隐隐已有了猜测,但竟不敢深想,只麻木地继续问道:“具体的时间呢?”
这倒是容易看,周丛书算了算便答道:“天丰三十六年一次,天丰三十八年一次。”
是我。
竟然是我?!
果然是我……
母妃昭皇贵妃抱着他在观星阁求救时遇到的面生的白袍少年,就是温行周。
天丰三十六年的那一日,他本该就因高烧夭折。
或许是年幼的温行周望着失魂落魄的宫妃和痛苦无比的婴童起了恻隐之心,竟动用绛珠双极图改了他的命数……
那时只有他三人在场,于是只有母亲何昭留下了对温行周的些许印象。
连温行周自己都忘了他曾做过这样一件事。
只是在再次遇到这位七皇子时,哪怕失去了记忆也并不抗拒他的亲近,甚至对小小的幼童给予了无边的纵容。
那第二次呢?
他原本的命该是什么?
温行周为什么把他“改”成了离魂之后的痴傻?
萧秣一时恨不得把温行周的墓撬了把尸体挖出来严刑拷打一番。
但做不了。
周丛书也答不上来。
他只能看着萧秣的面色越来越黑,思索着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将这绛珠双极图从心情极差的帝王手中借走一用。
第76章
周丛书正在心里揣度着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帝王郁郁之态稍有缓解时开口借用这卷绛珠双极图,没注意门口鬼鬼祟祟溜进来一个小太监,在海安身边附耳说了什么,海安不动声色,挥手叫小太监退出去,自己又小心翼翼走到帝王身侧。
萧秣面色微动,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向周丛书。
周丛书更加惴惴,以为自己那些不省心的师弟师妹们是否又说了什么触怒天颜的话,却见萧秣面露一丝悲悯,“霍鸣说,那女弟子已经去了。”
周丛书一怔,跌落在地。
他顾不得殿前失仪,惶然向御书房外奔去,萧秣见他也是可怜人,不与他计较,又吩咐海安再指个太监跟过去,免得他在牢房中多事。
海安领命去了,萧秣又看向那卷被遗落的绛珠双极图。
绛珠。
是血还是泪?
萧秣轻轻抚上这卷卷轴,眼睛飘向炉火,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周丛书的心上人去世后,周丛书也不再任何言语,看上去颇受打击。
就连萧秣赦免了四方楼众人,为首的周丛书也只是麻木地在引领下磕头谢恩,眼睛依旧空空荡荡。
除去与天丰三十八年那场宫变有关的人之外,四方楼中其余众弟子被萧秣放出牢房,各自流放,不准他们再成组织聚在一处。四方楼就此彻底渺无音讯。
海安见他心情不佳,便进来说昭皇贵妃的父亲何朔老将军一家已被接到中京,正着人带着去宗人府见贤王萧瑛,是不是等何将军看望完贤王殿下后请进宫一聚。
萧秣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于是准许了。
等了半晌,便听外面有动静,他回过身,果见一老态龙钟的老翁拄拐慢慢行来,见他一面,便已老泪纵横。
萧秣其实对自己这位外公已没什么印象,但或许是血缘,又或许是亲情下的眼泪太痛,萧秣心下也酸痛难捱,与海安一左一右好生劝拂,好一会才叫老人家止住眼泪,坐在一处聊聊天。
聊了一会萧瑛已经生下来的麟儿,又聊起萧秣还小,何昭还在时候的那些陈年旧事……他们都刻意地避开那场带给他们灭顶之灾的宫变。
又或者提到些,只是因何朔已经年老不堪,克制着不叫老人再痛哭流涕坏了心神。
于是算是相谈甚欢。
只是离开前,何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萧秣便说,“外公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何朔便叹了口气,道自己想起他当年领着全家老小回到家乡安寿后,有一位同乡族人来找过他,那族人说曾有人托他照顾一个从中京送来得了癔症的小儿,只是一直没见那小儿送来,听闻何朔从京中告老还乡,便来问问情况。
何朔哪里知道这事,何况他正陷在女儿幼孙枉死的悲痛中,那人也不好再问,那一头又断了音讯,只当是那边计划有变没能及时联系他,便作罢了。
这回子聊天聊起萧秣在宫变时没有死,而是被人弄了痴傻后流落南方,过了近十年才被前往江南调查他事的暗卫发现带回宫中……何朔便忽然想,这小儿会不会就是萧秣?
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当时的七皇子已在那场宫变中离奇死亡,会不会仍是有好心人发现萧秣并没有死,还想着将萧秣送回安寿的何家,至少也算帮他们保住一个小生命。只是或许山高水阻,最后没能成功将萧秣送来。
萧秣得了这个信息,送走何朔,还是派了暗卫亲自去安寿追查此事。
假如原本真有“好心人”计划把他送回何朔手中……那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