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秣终于回过头来,语气带着真实的疑惑:“温行周,你知道我的母妃和兄长因何而死,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道我的母妃的何家近些年是何种境况,现在,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过四方楼?”
他这句话似给温行周下了最后的判决,温行周沉默良久,问他,“那陛下想如何处置我呢?”
萧秣将他留在宫中软禁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是不许他与外界交流。
不知过了几日,终于有人来将他带去观星阁,八面亭内外已尽是四方楼中人,他们被镣铐禁锢,惶惶无定,见他来都眼前一亮,却见温行周摇摇头,向众人行了大礼,口中只说,“是我拖累了大家。”
他们尚不明白这句话由何来处,只见观星阁各殿宇火光冲天,浓烟与剧热席卷扑向……
一夜大火,溯溪以西,只剩灰烬。
此后大启再没有四方楼,再没有观星阁,也再没有国师。
温行周是大启最后一位国师。
这一世,大启最后一位国师仍然语气平缓地将奏折内容一一说出,时不时还要问问萧秣的想法,端的是一派师生和融君臣相宜的模样。
扳倒李党之事需徐徐图之,春闱在即,定主考官一事便成了重中之重。
温行周料他不喜李党,选了一位叫詹正文的光禄大夫,萧秣抬头看了一眼他,等温行周将人向他介绍完才摇头,“不行。”
温行周意外,“为何?”
因为詹正文上一世的确被他利用大大削弱了李康安的势力,他也待詹正文不薄,让他官拜丞相。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已与西羌勾结,在温行周死后,西羌举兵入境。
萧秣阖着眼皮在脑子里又筛了一遍,“史逸春。”
礼部尚书郎。李党。
温行周更加意外,神色几变,最终点了点头,“……是。”
“史逸春虽是李党,为人却刚直善纯,”上辈子他为抗击西羌御驾亲征,史逸春一介文官,还是离兵部十万八千里的礼部文官,却愿意随他上阵,最后死在他身前,萧秣想给他一个机会,“选他,李党也不会有太大反应,你也好做。”
“刚直纯善”这四个字从萧秣口中说出,分量很足。
年轻的礼部尚书被这张惊天馅饼砸中,退朝后自来御书房谢恩。
萧秣前夜里又做了梦,觉睡得不踏实,史逸春进了御书房便见得少年帝王半倚在座椅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跪在跟前不敢做声。
萧秣半梦半醒间瞥见史逸春来了,便将手一伸,“起来。”
史逸春依言爬起,见那只手仍架在座椅扶手上虚空停着,下意识伸手放在帝王的手心下托着。
萧秣已经意识回笼,反应过来现在是在宫中御书房而非上一世的军营,但见史逸春在面圣第一面时仍做出了上一世熟悉后同样的动作,不免好笑。
少年帝王原本便长了张如玉如翠的面庞,只是平日冕旒下的五官木讷不动,减了几分神韵。眼下并无冕旒上珠链的遮挡,这张面庞向他一笑,史逸春陡然间失了神。
温行周推门进来,便见到这幅模样。
萧秣什么时候与史逸春这么相熟?分明萧秣在进宫后并没有与其他人接触的机会,而萧秣幼时离宫前,史逸春甚至还没有参加科考。
他着意弄出些声响,史逸春才反应过来,又向温行周行过礼,脸已经红了。
“史大人礼部出身,应当知道直视天颜为大不敬。”
史逸春面色又一白,又要跪下。
萧秣笑了,心道温行周倒与他配合默契,一冷一热够把这位过于年轻的尚书郎给拿住,“好了老师,你要把朕的主考官吓破胆了。”
史逸春听不出他口中正反义,温行周却能听出萧秣心情不错。
分明上朝前还恹恹地毫无精神……
他分了些心,果然觉得萧秣待这位史大人有种没由来的亲近和信任,但见史逸春却并无与天子相熟之感,只是君恩浩荡满脑门要为帝王鞠躬尽瘁的热汗。
送走史逸春,温行周才状似不经意道,“我记得史大人的妹妹还未婚配,知书达理……”
“停,”萧秣打断他,“不是在说史逸春吗,怎么扯到他妹妹身上去了。”
“前几日有折子递上来希望陛下立皇后,陛下不让批复,今日人找到臣跟前来,要臣替陛下做主。”温行周垂眸将袖中的奏折递给他,“臣见陛下与史大人相谈甚欢……”
“史逸春是史逸春,朕可没惦记人家妹妹。”萧秣摆了摆手,“朕也不打算立后,老师替我想法子挡过去吧。”
上一世可没这一出戏,奏折里说说立后便罢了,没人想让他真的联系上哪个大家族势力,更不用说还专门为了他立后的事去找温行周说道。想来是这一世萧秣公开自己恢复心智,又在春闱前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新提拔了个没有丝毫经验的新主考官,李党起了疑惑要来试探他。
若真是能立后留下子嗣,估计下一步就是把他做掉,换他的孩子做傀儡皇帝来扶持。
萧秣看温行周点头称是,又问他,“老师看史逸春这人怎么样?”
第69章
分明将人都选好了定好了,又来问他怎么样。温行周愈发摸不清帝王的心思,索性直言道,“依臣之见,史大人有才情有正气有心性,但不多。”
萧秣的茶水都含在口中了,听到这句话险些呛住,好容易咽下去,语带意外,“老师这么不待见他?”
“臣不过是如实回答,”温行周垂着眼眸,将史逸春是哪年恩科哪年拜入李党门下哪年入翰林苑调礼部一一说来,最后总结,“虽然如此,史大人确实是现今对付李党最合适的人选。”
确如他所说,史逸春并不是个处处都拔尖的人才,所以明明是难得少年时就二甲传胪的进士,又拜在李康安门下,还在礼部平庸许久得不到提拔。也正是因为李党并不把他当个重要人物,史逸春才会对看重自己的帝王这般感恩戴德,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李党的对立面。
缺点也有,就是他脑子转的不够快,萧秣得时时教导他。但这也并非全然坏事,聪明的刀有聪明的用法,不聪明的刀也有笨用法。
原本他想将调|教史逸春的事丢给温行周去做,但又想起四方楼那一事尚未平,万一叫史逸春又成了什么“温党”,得不偿失。
于是常叫史逸春来御书房伴驾,只差把一些东西揉碎了塞给他听。
这时候温行周常常不在,他忙于春闱之事,温行周便免不了要多费些心神盯着李党在其他事上占位置捞油水,再不冷不热地争些什么,李党倒不觉得温行周是为萧秣争,只觉得这位先帝时便被奉为国师大人的摄政王也并非不理红尘俗世,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中人。
春闱进入尾声,殿试里坐着的考生,半数已经拜入李党各人门下,还有小半数琢磨帝王心思,决心赌一把,拜在史逸春门下,另余个别几个考生,有的找了中京里的大儒拜下,也有孤身一人对自己满怀信心的。
萧秣坐在上首,摄政王温行周坐在他左下侧,主考官史逸春坐在他右下侧。
殿试的题目是萧秣出的,不问儒学也不问党争,只问对付西羌之法。
温行周有些意外他的题目,但没有提出异议,对外仍然宣称是自己的意思,毕竟前两年成文德戍边一直稳定,还有次偷袭了西羌的老巢,重病的老西羌王受惊而亡,而后几个王子为争王位发生内乱,元气大伤恢复了几年,但一旦他们恢复好了,马上就将卷土重来,萧秣这题堪称是未雨绸缪。
只是这题交由来参加殿试的这些读书人,怕是得不到满意的回答。
但是温行周不愿意挫萧秣的兴味。萧秣是个很适合做皇帝的人,而适合做皇帝的人往往要叫人猜不出想法,也往往要不能表露自己的喜恶。
这是难得让温行周能知道萧秣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机会,他要是提醒了萧秣,这位多思多虑的少年皇帝又该分些心神去揣测自己的意图和遮掩真正的想法了。
萧秣不知道温行周的思虑,他的目光已经定在最靠近自己角落里那名考生身上。
比起其余考生笔下艰涩的模样,他的行文流畅许多,只有思考时略一停顿,很快又写下去。
萧秣很想看看他写的什么,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上一世,他扶植詹正文对抗李康安时,西北军曾经传来异动,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恢复了平静。
后来他腾出时间来去调查此事了发现是西北军中有名三甲出身无名无权被兵部“发配”西北军的小吏,提出以通商换交战的做法,当时的西北军兵马大将军温行周和西羌的安鲜王子都认可这种做法,于是果真相安无事平静了几年。萧秣觉得此法不错,于是放下心思继续处理四方楼之事。
没有料到西羌的双甘王子竟勾结到当时已经被贬为督尉的前大将军,夺走了安鲜王子的属地后又回过头来攻打大启。
最终国破。
虽然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但萧秣依然对那名小吏提出的方法很感兴趣。
大启经由萧垣这一顿折腾,现在已经是一副空壳,空有庞大的外表,实际根本经不起一次战争失利。比起兵马征伐,大启更需要修生养息。
好在这一世西羌的边境上还是成文德的强硬防线,如果在强硬防线下能把这名小吏的通商之法执行下去,或许能达到他要的效果。
现在的重点是,找到这个今年科举中只考了三甲不被看到的兵部小吏。
卷子终于收了上来。
由史逸春带领读卷官们先行评判,遇到无法决断的再报萧秣和温行周。
不多时,那个熟悉的方法就被写在卷子上送到了萧秣眼前。
萧秣把卷宗推给温行周,“老师看看。”
温行周细细读过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完却也多了几分肯定,看向萧秣,轻声问,“陛下想点他状元?”
萧秣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把这份卷子放在了待评一甲的分类里。
等将余下卷子尽数看完,萧秣才说,“状元榜眼都给李党,探花……史卿,叫边嘉玉拜到你门下吧。”
史逸春面露惶恐,萧秣摆摆手,“就这么选吧,不然李党不平,你也不好做。”
于是状元点了李党的孔经国,榜眼选了江翰飞,探花则是萧秣看中的边嘉玉。
选边嘉玉做探花郎也说得过去,毕竟整个大殿中只有他年纪尚轻,面容如玉,担得起探花之名。
传胪大典之后的恩荣宴由左相李康安主持,这是新帝登基后的首场恩科,为表恩典,萧秣与温行周也在恩荣宴上露了一面,为新进士选簪花。
孔经国年届大董,江瀚飞也人至中年须发稀疏,只有边嘉玉神明爽俊颜丹鬓绿,由翠芙蓉衬着,更是姿容无双。萧秣笑道,“朕是可惜宫中没有个公主,不然非要与探花郎结个姻亲。”
他这话是笑着对温行周说的,温行周便也笑着附和,“可惜臣也并无姊妹。”
边嘉玉看出来萧秣喜欢他,尚未受过官场磋磨,一张面上笑魇如花,直视着帝王的双眼,“谢陛下夸奖。”
萧秣又见他不卑不亢难得可爱,又赏了他一方墁岭来的贡砚,惹得众人眼红不已。
按大启例,探花是封七品官,萧秣准了李康安为孔经国和江瀚飞请的官职,却未给边嘉玉一个官职,而是叫他六部轮转,将他那个以商止战的方策给落地。
于是边嘉玉得了萧秣的腰牌,从兵部开始轮转,得了空便往御书房找萧秣谈自己的想法。他同史逸春谨小慎微的性子有些不同,从他敢于在殿试上写这种前人从未有过的言论便能看出来,但萧秣在宫里难得见这种人,倒也对他宽容许多,连史逸春见了都要感叹,说这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萧秣这头动作不小,温行周就得花心思与李康安一党周旋遮掩,再从各事各部中计较锱铢一番,着实费动心力。
再见帝王御书房里和乐融融笑意盎然,只在他求见时霎时沉默,不免心里生出些纷杂的思绪。
萧秣叫他坐下,又叫海叔端了茶盏和一碟点心来给他,“这是边大人这几天在酒楼里最喜欢吃的糕点,他自己贪嘴也就罢了,还非说是宫中都不可能有的味道要带进来给我尝尝,老师也试试。”
这行为着实逾矩,但见萧秣并无丝毫不悦,反而轻松惬意地边打趣边让他也尝尝边嘉玉带来的吃食,足以见得他现在心情的愉悦。
毕竟还是个少年人。
温行周那点不知来处的烦闷忽然就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漫上来的一丝酸痛。萧秣的人生中只有四年的无忧岁月,剩下的尽是痛苦、压抑与忍耐。眼下不过是有个年轻漂亮的同龄人来哄他开心,何况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何必招人嫌恶地再说什么帝王要注意入口的提醒。
温行周尝了一口糕点,又看向正惴惴期待着他评价的边嘉玉,忽然开口,“边大人与史大人似乎有几分像。”
他这话突如其来,叫边嘉玉与史逸春马上看向对方的脸,萧秣也来了兴致,仔细盯着他二人瞧了瞧,点头道,“还真有点像,你们的鼻子下巴……嘴唇……”萧秣笑着看向边嘉玉,“难怪我一见你,就想让你拜到史卿门下。”
史逸春想了想,“我祖籍是广安云江的。”
边嘉玉眼神一亮,“我母亲也是广安云江的!”
萧秣乐了,“你们再多盘盘认识的族人,说不好几十年前是一家人。”
温行周没说话,只看着他们君臣相宜,只是萧秣和他们聊着聊着或许是忽然忘了自己面前的点心碟子已经空了,顺手又拿了温行周盘子里没动过的糕点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