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了,何必再追问他呢?
徒增自己的伤心,徒增他的烦忧。
厄瑞弥亚闭了闭眼,伸手去捉阿尔放在腿侧的手,却被迅速地抽走了。
“我……”
阿尔站起身来,又坐下去,他想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下意识避开厄瑞弥亚的触碰,又想与他触碰。
厄瑞弥亚重新抓住阿尔的手,“好了,我不问你了。”
“你应该和我说的,”阿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小声说了一遍,又说了一遍,“你应该和我说的。”
厄瑞弥亚没有说话。
阿尔又问他,“你什么时候……”
厄瑞弥亚感受到阿尔的拇指正在不安定地在他手腕处摩挲,有心说个不叫他更难受的日期,但想来想去哪个日期都没有用,反叫自己心里也涌起那些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的情绪。
阿尔忽而又顿住了。
他不过是多此一问,若是在一切开始之前厄瑞弥亚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自然会告诉他。
阿尔第三次说,“你应该和我说。”
但这句话太苍白了。
阿尔看着厄瑞弥亚通红的眼眶,沉默半晌,“是我的错,厄瑞弥亚,是我对不起你。”
他慢慢低下头去,忽然看见一滴水落在厄瑞弥亚腿上的布料,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圆形。
厄瑞弥亚哭了。
泪滴一颗一颗不间断地向下落,厄瑞弥亚哭到颤抖,最后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泪水浸了他满怀,最后在他肩头留下一个不痛不痒的牙印。
怎么还在自己怀里哭?
阿尔抚摸着他的金发,简直想骂他一句蠢,自己分明亲手杀了他和孩子,他怎么还敢在自己怀里哭。
厄瑞弥亚大病初愈,身体到底远不如从前,在他怀中哭着哭着昏睡过去。
阿尔将他放回床上安顿好,将精神力探进厄瑞弥亚的精神海里,却发现往常磅礴的海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平静得诡异。他将精神力向冰层之下探去,才发现海底似火山喷发,海水如熔岩般滚烫翻涌,只是这喷发间隔的时间很短,海底忽而爆发得翻天覆地,忽而又平静得似死去。阿尔费了些心神,才将这些不稳定的精神力通过疏导逐渐平衡下来,确定了他的精神海一定时间内不会暴动,才出门找琉西抽取几管自己的血液留下来备用,决定先回圣都。
琉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现在?可是厄瑞弥亚……”
“我留在这里,他心情起伏太大,对他的身体恢复和精神海稳定不好。”
“啊?啊……”琉西仍然茫然,“那……你和他说过了吗?”
“没来得及说,他睡着了。”阿尔说,“你好好照顾他,等他身体稳定了就把他带回圣都。还有虫蛋……”
“我正好想和你说来着,”琉西接话道,“我们研究了一下爆炸兽的毒素和虫蛋的现状,觉得毒素不一定深入到了虫蛋内部,毕竟雌体和蛋壳的保护功能还是很强大的,而虫崽又有了自主精神力,可以先留下来看看情况。”
阿尔愣了一下。
他本来想说虫蛋的事,等厄瑞弥□□绪稳定一些,他亲自同他说。
没想到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但……厄瑞弥亚还愿意要这颗蛋吗?
“所以陛下,你现在还不能马上回圣都,至少还陪厄瑞弥亚待一晚上,给虫蛋一点精神力保护,引导它继续努力成长,对抗毒素。”
阿尔默许了。
他按照琉西的要求将手覆在厄瑞弥亚小腹处的凸起,小心翼翼地释放自己的精神力钻进去,果然见到精神域里出现一个蛋,只是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阿尔用精神力将蛋包裹住,过了一会,竟真感觉蛋里面也生出一丝细细的精神力,隔着蛋壳试图与他的精神力接触,接触不到还急得在蛋壳里呲哇乱窜。阿尔下意识将自己的精神力裹得更紧,带了些安抚的意思,里面那股小小的精神力才慢慢平静,乱窜的劲头也慢慢卸下来,变成一下一下的试探。
这感觉着实奇妙。
阿尔一下子心软了,厚厚的在蛋外把自己的精神力透支了裹上去,够里面小虫崽的精神力逗上十天半个月的。
天刚亮,回圣都的飞行舱终于起飞。
阿尔一夜未睡,在飞行舱上终于熬不住,困意大过复杂的情绪,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身边的军雌小心翼翼地唤醒,说身后有军用飞行舱迅速接近,刚才终于进入通频领域,发来了通讯请求。
军用飞行舱?通讯请求?
阿尔还有些困倦,睁不开眼,懒懒道,“做好攻击准备,接通音讯。”
军雌领命退下,音讯很快通了,那头却没传来声音。阿尔问,“你是谁?还是前线又出了什么问题?”
那头仍然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是有一声压不住的哽咽。
阿尔一下惊醒,“厄瑞弥亚?”
他赶忙掏出光脑,果然看到琉西发来的通讯请求和未接消息,说厄瑞弥亚从医疗部跑走了,还逼着一个军雌帮他开走了一架飞行舱。
阿尔怔愣片刻,叹了口气,让军雌把自己的飞行舱速度降低,向对面伸出对接通道。
通道刚一搭好,阿尔没走两步,厄瑞弥亚就从通道里跑过来,死死得抱住他不肯撒手。
阿尔只得抱着他坐到沙发上,见军雌很有眼色地回到前舱,才开口,“怎么还追过来了?”
“你说你对不起我。”
“是。”
厄瑞弥亚深吸一口气,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他,“是因为哪怕这一世,你还是不肯要我和虫崽吗?”
“什么?”阿尔脑子转了几秒,才明白厄瑞弥亚话里的意思,“不是,我说我对不起你,是为……上一世。现在我没有不要你们,只是我觉得……我在你身边可能会太影响你的情绪。”
解释的话语落下的那一秒,厄瑞弥亚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似哭的情绪,配上他那双耀眼的金眸,分明有些违和,却让阿尔感知到他的情绪。
阿尔的手从厄瑞弥亚的发尾抚摸到腰间,“我以为,你会不想看到我。”
“我没有。”厄瑞弥亚顿了顿,“你不要那么想。”
又沉默了一会,厄瑞弥亚忽然说,“其实我怨过你。”
“……嗯。”
阿尔并不意外,毕竟枕边相伴十多年的雄虫一朝反叛,连命都不曾给他留下,怎么能不怨恨。
“但是到头来,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厄瑞弥亚却继续说下去,“上一世我在你身边十几年,居然没有关心过你的过去和家庭,没有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你什么都很好,什么都不要,我竟然信了。我……以为你没有安全感是因为我给你的还不够多,我以为当了雄君你就会有安全感,后来又一意孤行地以为有了虫蛋你就会安心……我不知道我曾经带给你那么多痛苦,还要你带着这么多痛苦在我面前对我好,我……”
我罪有应得。
我死有余辜。
假如他能在阿尔孤身影只地在花园荡秋千时问一问他小时候是否也和朋友一起荡过秋千;假如他能在挥着翅膀带着阿尔在空中穿梭时多问一句他是否也登上过其他雌虫的翅膀;假如他能在接受阿尔的精神力疏导后问问他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假如他能在决心要怀上虫蛋之前问一问阿尔想不想和他一起孕育一条生命……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沉浸在阿尔给他的舒适与快乐中,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经将一切都送到了他的跟前。
他没有在意过阿尔的过去、阿尔的未来、阿尔的欲望、阿尔的痛苦。
“不要说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我,都是我不好。”厄瑞弥亚贴着雄虫的额头,呼吸融到一处,“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第58章 第二单元完
虫蛋刚生下来,就放进了琉西一早准备好的营养净化温箱里。或许是厄瑞弥亚在孕期吃了太多苦头,这颗圆溜溜的虫蛋实际上比阿尔用精神力试探到的感觉要更小,蛋壳外部的红晕仍在,但比在厄瑞弥亚的肚子里安分不少,阿尔看了它一眼又一眼,十分怀疑它是否能够真有一天补足了营养从里面爬出来一个小虫崽。
琉西说虫蛋脱离雌体环境后有一定的适应期,这段时间谁也不去打扰它最好,等它什么时候主动发出精神力试探,阿尔再去给他回应。
见琉西神态并不十分严肃,阿尔倒是稍稍放心,又问他厄瑞弥亚什么时候能醒。
一般的雌虫,只要能够怀上虫蛋,生蛋并不是件难事,但厄瑞弥□□况特殊,他自己身体孱弱,虫蛋又吸收了部分爆炸兽的毒素,这次早产也是精神海暴动后身体产生了排异反应,幸好顺利生下,他的精神海也被阿尔疏导归于平静,只是厄瑞弥亚这一睡就又过了一天一夜,中间只被琉西强行拍醒灌了两只营养剂就再没任何动静,要不是琉西说他只是身心都彻底放松下来进入报复性睡眠,阿尔真要以为是自己的精神力疏导出了什么差错。
琉西也说不准厄瑞弥亚具体什么时候能醒来,他们雌虫的体质历来强悍,厄瑞弥亚这种情况算是罕见。于是只能劝他别急,迟早会醒的。
塞西尔得知厄瑞弥亚竟然真被活着找回来,特意从中央军进了一次宫中,他问阿尔准备怎么处置厄瑞弥亚。
说“处置”或许有些不太准确,但毕竟厄瑞弥亚这个前虫皇陛下的身份在这里放着,他的踪迹要是被公开,阿尔又该何去何从。
阿尔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原先想着干脆把这个位置还给厄瑞弥亚,现在雄虫的生活环境已经逐渐改善,雌虫和雄虫们慢慢摸索着走向了一个健康和谐的关系,出生率也随之回温。即便是厄瑞弥亚在这个位置上,他也会支持他过往的所有举措。但他原来想着是把皇位还给厄瑞弥亚后自己离开,没料到虫蛋能够生下来,还有很大可能真的有一个虫崽……属于他和厄瑞弥亚的虫崽。
他真能一走了之吗?
他的心早不如上一世那么硬了。
等厄瑞弥亚醒来再和他商量吧,阿尔这么将塞西尔应付过去。
但等厄瑞弥亚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和阿尔走到温箱前看着那颗看起来微微长大了一点的虫蛋时,阿尔发现他原本已准备好要说的话变得很难开口。
倒也不是这事有多难以启齿,只是厄瑞弥亚用那双金眸盛满惊喜和爱意望着他时,说这些话好像又要把他们扯回到“身份”的轨道上去。
他和厄瑞弥亚一起去后花园散步,坐在喷泉外的观景亭中,厄瑞弥亚突然开口,“阿尔,你……还恨我吗?”
恨吗?
如果没有厄瑞弥亚,现在的他也许还过着被雌虫们惯的百依百顺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许不会有过痛苦,不会有挣扎,不会有整日整夜因被发现真相而提心吊胆。
可惜他和厄瑞弥亚相伴两世,从上一世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说不出恨了。
顶多,也是厄瑞弥亚说过的那个“怨”。
为什么厄瑞弥亚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做这种事的会是厄瑞弥亚?
但多问无益,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怨怼的真相,也不得不面对自己选择后的另一种痛苦。
阿尔反问他,“厄瑞弥亚,你为什么不继续恨我?”
明明反抗起事的目的就是为了推翻雄虫至高无上的地位,明明已经做好了宁愿在精神海暴动的痛苦中死去也不接受被雄虫掌控的准备,被帝国所有雌虫视为领袖的虫皇陛下厄瑞弥亚,最后死在一只同床共枕的雄虫手里。
何其讽刺。
“不知道。”厄瑞弥亚坦诚地摇摇头,“上一世你刚……的时候,本来是有点怨你的,但是独处久了想起之前和你的很多事情,觉得我对你并不好。这一世想起来之后,我发现很多事情不一样了,应该是你也有那段记忆,但是……”
“如果我还要怨你,我就又要失去你一次。”厄瑞弥亚定定地看着他,“只要你还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我就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阿尔扯了扯嘴角,“即便没有我,你还可以去找其他的雄虫。”
厄瑞弥亚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可以找其他的雌虫?”
阿尔下意识想要否认,忽然听到厄瑞弥亚又说,“比如赫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