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亮相得很成功。
厄瑞弥亚因为接连不断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阿尔常常直到入睡前才能听见厄瑞弥亚刻意放轻后靠近的脚步声。
他反思自己,感觉这一世似乎更对不起厄瑞弥亚了。上一世他虽然也在图谋造反,但是一直是暗地里联系所有能够获得支持的势力,从没有把自己的野心展现在公众面前,除了宫中和军队中的知情者,没人知道厄瑞弥亚到底对他纵容到何种地步,所以“真理会”这种东西也就从来没有这么大范围高强度地出现在明面上。好歹让厄瑞弥亚在位期间没有因为这种事发过愁。
在这种无暇相见的忙碌中,阿尔终于恢复到被允许离开医疗部回到宫中修养的阶段了。
伊米来接他出院,塞西尔、弗格斯和赫德森也请假来了,通过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阿尔才知道当初他出事之后的比赛,最后还是罗德尼获得了最终胜利。他向陛下要了恩典,把加西亚也带去了西部军区做医疗部的部长。
伊米又说陛下当时将比赛硬生生地向后压了一个月的时候,但是他当时心跳都时有时无,西部军区不可能一直空悬着司令位置,所以一个月后还是将未完的比赛比完了。
一个月。
阿尔知道,哪怕厄瑞弥亚是虫皇陛下,一个月也已经是他能推迟的极限了。
所以不敢在自己清醒的时候来看望自己吗?
阿尔坐在秋千上,今天圣都的天气不错,对于已经在修复仓和病房里闷了一年的阿尔来说尤其美好,他将想要推动秋千的伊米打发回去,静静地吹着夜风。
不知道厄瑞弥亚是什么时候来的,等阿尔发现他时,他已经为他盖上了一条毯子。
厄瑞弥亚也瘦了许多,金发扎起,显露出消瘦的五官。
阿尔向他招招手,厄瑞弥亚便会意地也坐在他身侧的秋千椅上,又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我已经没事了,”阿尔把他的脑袋压在自己肩膀上,“别担心。”
“阿尔,”厄瑞弥亚摸了摸他的脸,“我……”
他欲言又止,阿尔想到他估计是要说西部军区司令的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后面再谋划也还需要厄瑞弥亚撑腰,阿尔不想让他为难,于是接过厄瑞弥亚的话头,“我已经知道了,罗德尼做西部军区的总司令很合适。”
厄瑞弥亚沉默了一会,“你真的这么觉得?”
“其实我还是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但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也没法怪谁,除了我之外,罗德尼确实是最合适的。”阿尔有些困了,把头又搭在厄瑞弥亚的头上,形成一个互相依靠支撑的姿势,他叹了口气,“我和陛下的赌约还作数,这次我输了,陛下想怎么处置我?”
厄瑞弥亚也由他这句话想起他们在选拔开始前轻飘飘的那个“打赌”,谁能想到一年后竟是这样的光景。
随他处置。
他能怎么处置阿尔?
他恨自己没有坚持要在采访后去接他回宫,恨自己不能替他承受那场爆炸,恨躺在修复仓里的不是自己。
他睡不着觉。
他的精神海狂风骤雨昏天暗地,感觉自己快要暴动时就把自己关进地下室里,他想阿尔受到的疼痛比自己要多得多。
偶尔昏睡过去,他总会梦见阿尔。
梦见阿尔站在等待挑选的队伍末尾遥遥地望着自己笑、梦见阿尔摸着自己的翅膀说天热了让他扇风、梦见阿尔睡觉时候不老实像八爪鱼似的压在自己身上热烘烘还有股海风的气息、梦见自己的电闪雷鸣即将崩塌的精神海在阿尔的抚慰下幻化为一汪欲海……还有的时候梦见阿尔在哭。
或许那不是哭,因为他分明一滴眼泪也没有,但厄瑞弥亚看他的眉毛眼睛,蹙起的鼻头和向下的唇角,厄瑞弥亚觉得他就是在不落泪的哭泣。
为什么哭泣他却无法知道。
有时候坐在雄保中心,有时候坐在偌大空荡荡的宫中,有时候蹲在后花园的池塘边,有时候在战场上面对着救不回来的军雌们……有时候,也对着自己。
对着死去的自己。
在他的梦里,他死了。
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黑底金边的衣袍,金发干枯得近乎成白色,毫无声息地躺在雄虫的脚下。
雄虫也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件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袍,赤脚踩在地板上,自上而下地凝视着自己那张已经没有呼吸了的苍白的面容。
他看见雄虫同样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翻来覆去地将“对不起”三个字说了成百上千遍。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厄瑞弥亚想,是阿尔没有能够再一次救回自己吗?还是做了什么错事害死了自己吗?
但阿尔看起来太难过了,厄瑞弥亚从未见过他这样悲伤的表情,他想去摸雄虫的头发,告诉他自己不怪他。
他原本为自己规划的终点就是早早死在战场上,没料到自己真能起事成功,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与阿尔度过了这么多年的幸福生活,最后死在自己唯一拥有过的雄虫面前,竟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结局。
反倒是阿尔的难过令他放不下。
可是梦里的他触碰不到阿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尔将“自己”下葬,然后从梦中醒来。
这个梦做得太过真实。
许多事情分明他与阿尔从未做过,梦里却毫不觉得意外,一切水到渠成。
恍惚间他与阿尔不是才相识三四年的正在蜜月期的一对爱侣,而是已经磨合了十余年要将一切归于平淡的两位……帝后。
他们也并未真正归于平淡,那种平淡不过是互相都压抑着内心真正的渴求,不谋而合又阴差阳错地达成一种被外界歌颂的和谐。
他从不知道阿尔“哭”过这么多次,即使知道了“哭”也不知道他为何而哭。阿尔也不知道他的疑惑,不知道他因疑惑而不安,因疑惑而察觉到雄虫并未同等的爱意。
他为什么这样了解梦里的那个自己?
厄瑞弥亚想不明白。
这真的只是梦吗?
阿尔做过这样的梦吗?他……真的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吗?
真的也……爱过自己吗?
想问的话到嘴边,厄瑞弥亚又说不出口。
即便不谈梦里,多少次他的精神海暴动濒临死亡都是阿尔用混合着血腥味的精神力强行将他拉回来,多少次他的痛苦和折磨都是在雄虫永远温柔包容的拥抱中度过。
他已经欠了阿尔无数条命,即便阿尔出了什么事要对不起他甚至需要他的命,也没有什么不能给的。
何必要再问呢。
夜风温柔,阿尔等不到他的回答,已经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问到了又怎么样呢。
即便阿尔真的会做什么事让他死亡,即便阿尔真的会不爱他,他也不能把现在怀里的这个阿尔就这么处死……
厄瑞弥亚的双翅张开,怀里的阿尔仍旧睡得安稳。
他更愿意相信那些与真实发生过的事不同的梦是个警示,让他能与阿尔不必走向那个结局。
第52章
被要求待在宫中疗养的生活百无聊赖,自从爆炸事件发生后,厄瑞弥亚对真理会的警惕已经提到最高程度,宫中防护得跟铁桶似的,既不让外来者进来,在阿尔身体恢复到琉西点头之前也绝不让阿尔出去。
直到某一日阿尔刚睡醒,发现伊米已在屋外等候许久通传,说陛下从北部战区带回来两名军雌,让阿尔醒了后去会客厅去看看。
军雌?
阿尔没做多想,这些天修养快把他憋疯了,难得能见到些其他面孔,又是厄瑞弥亚叫他去,他便换上衣服径自去了。
推开会客厅大门,里面已经传出些说话的声音,阿尔有些耳熟,走入厅中再看见那两名军雌的侧影,阿尔忽然一阵恍惚,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那两名军雌转过头来向他行礼,厄瑞弥亚也快步走来挽住他的手腕,“阿尔,这是……”
“贾尔斯哥哥,加里哥哥。”阿尔挣开厄瑞弥亚的手,脚步都有些趔趄,他几步跨到那两名军雌跟前,却见他们并不像自己那样激动,相反,面上还带着些无措的情绪。
贾尔斯的反应更快一些,他看向面前年轻的雄虫,“我和他是贾尔斯和加里,您就是……阿尔殿下?”
“我是阿尔呀,你们不认识我了吗?”他们的态度令阿尔不解到甚至有些惶恐,他下意识去找身后的厄瑞弥亚,“厄瑞弥亚……”
“这是你的两名哥哥,只是他们那一波战士之前因为精神海暴动被注射安抚素又迟迟没能得到雄虫的疏导,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厄瑞弥亚搂了搂阿尔的肩膀作为安慰,“他们也是靠军装上的铭牌能告诉他们互相是兄弟,其余的都没什么印象了,琉西说有认识的家属或者朋友和他们聊聊,能慢慢恢复一点记忆。”
聊聊。
聊什么?
厄瑞弥亚已经知趣地将会客厅都留给了他们,阿尔与他们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尴尬只上涌了几分钟,阿尔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旧兰波帝国的军雌吗?怎么又属于北部军区了?你们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贾尔斯摇摇头,“暴动前几天的事还隐隐约约有点印象,再远的就真不记得了。”
“我们同期的战友说我们之前的上将是被陛下的反叛军劝降了,带着我们一起到了陛下的军队里,但是当时我们原本在原军队里就很久没有得到疏导,进了新部队里情绪波动太大,又被兰波军队放出来的凶兽中了兽毒,诱发了精神海暴动。”加里跟着缓缓开口,“等我们在醒来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医疗部说是安抚素的副作用,我们等级比较低,剩下的记忆就比较少。”
这倒是和阿尔原本在瓦伦那里听到的安抚素的功效和后遗症能对上,阿尔尝试按照琉西的叮嘱同他们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不知是不是果真这些往事起了作用让他们真的有些模糊印象,贾尔斯和加里有时竟下意识能跟着说上一些细节,说完自己又愣在当下,表情也逐渐动容。
阿尔毕竟大病初愈,只聊了一个多小时就被厄瑞弥亚叫停,说是明天再继续,就这样把两名军雌送走了。
被他这么一打断,阿尔竟然真感觉到一丝疲惫,他端起桌边的杯子猛灌几口水,忽然歪倒靠在厄瑞弥亚身上。
厄瑞弥亚摸了摸他的灰发,“舍不得他们?”
“有点。”
“他们明天还会再进宫,要是北区没什么事情他们可以在这里一直陪你到身体彻底恢复。”
“谢谢陛下。”阿尔拉着厄瑞弥亚的衣领叫他微微低头头,维持着自己歪斜的姿势亲了亲虫皇陛下的侧脸。
厄瑞弥亚对他的亲昵很是受用,不肯就这么走了,便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重新去吻雄虫的嘴唇。
阿尔见他亲得动情,想到自己昏睡加治疗恢复这一年多也没有管过厄瑞弥亚的精神海,便抽出几分注意力将精神力探进去看看情况准备疏导。
他正要开始,厄瑞弥亚却停住了动作,阻止他的意图,“阿尔,现在不要用精神力,先养身体。”
阿尔有些好笑,“我是身体受伤,又不是精神海受伤。”
“也不行。”厄瑞弥亚表情严肃,“动用精神力也会让你疲惫。”
“好吧。”见厄瑞弥亚坚持,阿尔也不硬来,毕竟刚才他检查了厄瑞弥亚的精神海,情况有些糟糕,但还在可控范围内,只要厄瑞弥亚不乱来乖乖维持现状,等他完全恢复后再做一次彻底疏导也来得及,这么想着便拉了拉厄瑞弥亚的长发,问起虫皇陛下这段时间最操心的事,“真理会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查到些东西,”厄瑞弥亚蹙了蹙眉,意识到阿尔正在看着他又很快松开,露出一副轻松的神情,“你别操心了,没什么问题。”
他两句话之间的变化阿尔不用看都能察觉出来,心里不满,手上便一改温柔的力度,用力扯了下厄瑞弥亚的长发,“厄瑞弥亚,你能不能别把我看得这么脆弱,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不让我管,你不会想从此以后就把我关在宫中不让我出门了吧?”
厄瑞弥亚哑然。
事实上,阿尔这句话正好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层的想法。
阿尔的受伤是因为作为雄虫没有按照部分极端雌虫们心中雄虫应该按照的生活方式去活,他做的事太多,想要的东西太多,得到的权力太多……
阿尔本身只是他的雄侍,如果他能像决策部最初规定的雄侍守则那样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如果他能像最初雄保中心里的那些雄虫一样每天学学艺术和朋友们聊聊衣服和首饰,只是每天晚上来为他进行一下精神力的疏导……
阿尔就绝不会因为这些受伤。
就算是为了阿尔的安全,他也应该把阿尔关在宫里。
阿尔继续拽着他的头发,语气不佳,“陛下忘了我受伤之前都可以把那些军雌打趴下了吗?还是非要我拿炮轰你一下,你才能觉得我好得差不多了?”
厄瑞弥亚愣了一下,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