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道:“你怎么还在?”
“一直都在,我看你睡得挺安稳的,没梦到我么?”
这话一出,谢泓衣面上便泛起深深的郁卒,伸手用力捏了捏眉心。
比起在噩梦中辗转,方才那不设防的昏睡,更让他不安。
好像做了一场漫无边际的白日梦,把先前的郁怒冲散了,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湖面上漂转,少时灵籁台上的絮花,扑簌簌落在身上。
一睁眼,对上这家伙和当初一般无二的一张脸,心里顿起无名火。
“做你的近身侍卫,还需要做些什么?梳头?替你捧衣裳?你放心,我手脚麻利得很,铺床叠被也不在话下,”单烽自说自话道,“甩脱我,是别想了,你脸上好歹有点儿血色了,我这样的猛药,上哪找去?”
“你?”谢泓衣冷笑一声,道,“做侍卫,得先挨够揍。”
单烽道:“行啊,就这么说定了。”
他察觉到黑甲武士逼近,一跃而起,大步而前,和几个赶来的药修错身而过时,忽而回头道:“等我回来,就把枕头放你寝殿里。”
谢泓衣只把他当空气。
这头药修们替谢泓衣施针把脉,那头单烽已径直走向了演武堂。
他半点没有做客人的自觉,一路上大肆打量,把城主府的布局牢牢记在心里。
城主府建在一片冰湖上,占了十余亩地,四面连廊环绕,台阁玲珑,都蒙着白霜,冰雕雪塑一般,却全不讲章法,回廊甚至有死路,引着人撞进冰窟窿里。
倒像是小孩儿随手抓了一把冰渣子,丢在沙盘上。
谢泓衣这人,连衣裳上的绣线都这么挑剔,住处却并不讲究。
也是,照商队的说辞,这整座城都是平地里冒出来的。
寝殿正门朝西,南厢紧挨着一座绣楼,昨夜魍京娘子便是在此出阁的,白日里门户紧闭,但能隐隐看到墙上悬琴的影子。
这会儿阊阖就蹲在最高的飞檐上,肃穆地看着单烽。
这护卫长四十来岁年纪,相貌冷峻,众人中只有他作将军打扮,吊睛虎眼扫过处,黑甲武士们顿时列作军阵,走出了一片肃杀之气。
唰唰唰!
单烽走过处,黑甲武士分列变阵,漆黑长刀齐刷刷挽了十八个刀花,刀刀削在他鼻子尖上。
这铁莲刀影阵,要是绽在雪原上,足可让一方凶兽望风而逃了。
他们这两列人,就是来打头阵的,披的是重甲,帽盔底下只露出一线寒光四射的眼睛,乍一看去,铁塔一般。
单烽在城主面前大放厥词一事,早在黑甲武士里传遍了。要说先前撵单烽,那是职责所在,如今可是私怨了。都是抢破了头才挣来的位置,岂容外来的家伙顶替?
在单烽踏进演武场前,他们便要给足下马威!
单烽眼睛也不眨一下,只多看了阊阖一眼。
这位置好,居高临下,低头就是寝殿,还能听谢泓衣弹琴。单烽一眼就看中了,心道回头就抢下来。
往前一进,楼阁森森,是议事的正殿,殿前一大片冰面,翠色最深,旌旗猎猎,雪猎来的兽骨铸成了武器架,俨然是演武场。
十来个赤膊穿轻甲的武卫,坐在兽骨上,正单臂举那亮银锤,胳膊上肌肉暴绽。
他们还有自己的功法,手臂上泛起一层铜光,领头的向单烽冷笑一声,活动手腕。
阊阖道:“城主近卫,一共三支。这是我手底下的提灯卫,负责府里的防卫,副统领是东风。你可要挑战他?”
东风道:“新来的?个头倒是不小,来,我也不为难你,举个灯台看看。”
单烽道:“哦?举灯台,这么容易,看不起我?”
“这便是灯台!”东风喝了一声,两根指头直插进了冰下,捅豆腐似的,再一勾,提起磨盘大的一块坚冰,直直举过了头顶!
这玩意儿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他连手指头都不曾打弯,朝众人转了几圈,脸上更是春风得意。
众黑甲武卫见此豪举,齐声喝彩,用刀柄顿地。
“东风可是副统领了,自创了一手端灯台的绝招,城主夜里翻书时,便能在窗外照着!”有人羡恨交加道。
“怪不得,短短一段时日,平步青云,连惠风都挤走了。”
东风狞笑道:“来啊,灯台都端不动?你小子定是怂了!”
这猖狂样子,顿时让单烽宾至如归。
羲和演武前的骂仗,可比这刁钻了八百倍,赌咒发誓,大放厥词,甚至还有两伙人指着鼻子喷真火的,多少年没见过了?
单烽眉头一皱,看他护心镜一眼,道:“在他窗外,你就穿这个?”
东风道:“那又怎么样?敢不敢应战?”
单烽路过他,胳膊肘砰地一撞,东风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被一股巨力轰在了地上,冰磨盘脱手而出,单烽一根手指头抵住,轻轻旋回了窟窿里。
半点儿缝隙都没有。
“你!”
单烽道:“卖弄风骚。护心镜都碎了个窟窿,跟谁打?”
他对此等行径很看不惯,眼神朝轻甲武士身上掠过,极其凶恶歹毒,几人亮银锤也举不动了,胳膊上竟蹦出了一串鸡皮疙瘩。
“你……你要做什么?”
“东风还没爬起来呢。你来寻我们?”
单烽已扑过去,一人一肘,将护心镜砸得粉碎,将人砸得东倒西歪,喝道:“失手了,明日,我给你们一人焊一套锁子甲做赔礼,穿严实了,听到没?”
“有你这么赔礼的?”
“不够?再赔一拳。”
“啊啊啊啊啊……别打了,我们穿!”
单烽甩了甩拳头,目中幽光一闪,把人撂倒在一边,也没下重手。这一轮寻衅似的交手,倒让他心里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这些武士穿的是新甲,却佩着裂痕斑斑的护心镜,很有些年头了,甚至还残存着交战的痕迹。
护心镜被他砸落后,底下竟是一整片血红窟窿,极其惨烈,曾经有箭尖穿胸而过,再也不曾愈合。
这样的重创,怎么可能活下来?
如此验证下来,这些黑甲武士身上,都有着致命伤。
或许,也正因此,他们才沦为了谢泓衣手底下的傀儡。
他一晃神的功夫,身边风声大作。
驼子不周竟四肢并用,向他直直撞来,带着疯狗似的恶毒神情,活像是要撕下他一块肉似的,令他心中一阵恶寒。
阊阖从旁道:“这是不周,影狱卫的统领,专司拷问。”
不周神态癫狂,两扇肩胛骨高高耸突出来,铁环沉实,层层摇荡,却丝毫不损惊人的爆发力。
单烽立刻意识到这驼子有多难缠。
疾行如奔马,冲撞如蛮牛,扑咬如虎豹,总之不像人,浑身环铐一施展起来,每一下都有攻城槌一般的巨力,分明是一架精铁铸成的战车。
“有点意思,还不够。”单烽道,一手扯着他背上锁链,将人抡了出去,“来啊!”
此举一出,黑甲武卫各个两眼喷火,层层合围上来。
单烽道:“……我刚刚有那么过分?”
黑甲武士喝道:“杀了他!”
“敢在城主面前逞凶,还敢逼兄弟们卸甲,削了他,剁了他的舌头!”
单烽一脚踹醒烽夜刀,提刀于手,一刀振开一整片合围而来的刀芒:“伤了你们的颜面,真不好意思。可老子就是这么想的。能者居之,一起上!”
他且战且避,说的话亦是句句恳切:“连我都削不到,还守城主?”
“一套刀法下来,我蹭破皮没有?仗着能换影就忘了身法,一身的破绽!”
“没了谢泓衣布阵,就这德性?毫无章法,游兵散勇,老弱病——哦,还没门口摆摊儿的茶伯来得矫健。”
“别守门了,去城门口抓几条狗来,把你们几个给替了,下盘不稳,刀势乱颤,还有砍自己人的,嘶!不周留着,不周咬人还挺疼。”
楚鸾回被不周拎过来观战,这会儿半坐起来,手足上的铁链已被烽夜刀削断了,本是趁乱而逃的好机会,却在单烽这一番循循善诱中,眉毛越挑越高,最终化作一片纯粹的惊恐。
“单兄,你还是动手不动口吧,人越来越多,真要被打死——”
毫无用处。单烽已然被淹没在人海之中。
【作者有话说】
单某人升职记~
第47章 长掩阊阖
楚鸾回倒没受不周的苛待。
不周身有残缺,大多数人见到他,都会被那驼背吓上一跳,脸孔更因怨毒而扭曲,宛然是地底下燃烧的恶鬼。
当时不周拿铁镣拖着他,径直往马厩边的铁牢里去,隔着那么远,都能闻到刺鼻的血腥气,大概怕惊扰了谢泓衣,还强行拿熏香腌着那股血淋淋的人肉味儿。
沿途的黑甲武士看着他,都如看死人一般。
可楚鸾回能做江湖骗子,自然是人精。短短一段路,已看出不周的陈年旧伤所在,当即冒险出手,钳出了半截断骨。
不周那一身的刑具都和血肉长在一处了,此举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总能稍稍缓解些痛苦。
经此一事,不周对他缓和了不少。他猜背后还有一重原因,便是自己献的药方见效了。
他也不急着跑,掸了掸白袍上的灰尘,立在演武场外观望。
眼前战局一片混乱,到处是黑甲武士的喊杀声,单烽倒是没什么响动,只是人群被一股巨力轰然排开,生生飞起几条黑影,砸在兽骨上。
一轮交手过后,单烽的呵斥这才如狂风骤雨般响起:“太慢!刀阵稀松,漏得跟筛子似的,你们就这么做护卫的?”
“慢!”
“松散杂乱,还有你,别人攻上盘,你砍下盘,自作聪明,反而成了破绽——去!”
他说话很是严厉,当真跟训孙子似的,长刀刀背每一劈斩,都会稳准狠地抽偏一柄漆黑长刀,再一侧,斜斩在武士手腕上。
任谁都看得出来,此刻他是全神贯注,调整起刀阵来了,也毫不掩饰说一不二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