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笑边趿拉着着百里漱,向楼外跑去。百里舒灵悲怒交加,喝道:“把他还给我!”
纤细五指疾张,盛怒之下,草木灵气狂涌而出,桌案皆被剧毒所腐蚀,生出无数摇曳的毒草来,向着修士冲去。
对于药修而言,如此不加节制地宣泄灵气,与自毁修为无异,只是如今她双目中仅余急恨,哪里还会吝惜?
楼飞光连忙扯住她,百里舒灵喝道:“别拦我,我要弄死他!”
楼飞光道:“小灵,我有预感,别向他动手!”
百里漱灵胸口剧烈起伏,也再不问为什么,只是以五指死死抓着案边,眼泪奔涌而出。
“我哥他……他是替我挡了这一下。”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一转眼就变成了人皮?”楼飞光道,“对了,刚刚你说,有人在案下拍你的腿?”
百里舒灵含泪道:“对,还拍了好几下,我怕又是鬼东西,不敢低头去看,漱哥却一脚踩了上去,难道是因为这个么?可我也没什么感觉。”
她提起裙边,裸露的一截小腿上,赫然是许多青红交错的手指印,楼飞光只飞快地看了一眼,忽而道:“别看,别低头!”
“啊?”
楼飞光顾不得避忌,猛然蒙住她双目,声音中却透出痛苦之色:“我少了!”
这话和方才魁梧修士那一迭声的“我有了”,连声调都别无二致,百里舒灵后颈上当即暴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却被楼飞光一把推开了。
“我明白了,别低头,别看,小灵,趁现在快出楼,快——”来不及说完这一句话,楼飞光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末,便化作了一片诡异的平静,“我少了!”
他坐回案边,一手抓着长剑,原本英气勃勃的面孔却僵硬得如木雕一般,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不住左右扫动,几回落到百里舒灵身上,却又被死死扯回了眼眶中央。
与此同时,长案侧旁,又传来了几声此起彼伏的“我少了”,转眼就被吞没在如潮的鼓乐声中。
灯笼晃荡。
昆仑奴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劝酒。宾客痴痴地坐在长案边,乐师仍奏着方才的曲目,灯灭后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可……一切都变了!
百里舒灵踉跄一步,坐回了长案边,帏布荡开一角。
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扑在她小腿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贴近她。
单烽那头一脚踹开昆仑奴,突然向她案上掷了支银箸。
只听咚的一声轻响,百里舒灵反应却是极快,一把抓住银筷,向裙边狠狠扎了下去!
扑哧一声,鲜血飞溅。
果然有人!
她双目紧闭,银筷却是力透掌背穴位,将案下人死死钉在了地上。那手指离她的小腿,只有毫厘之差。
那人一声不吭,只是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百里舒灵飞快缩回手,用力捂住双目,脊背无声耸动。
“漱哥,木头……”
第25章 满城流离夜
席间发生的变故,单烽尽收眼底。
宾客们大多跟丢了魂似的,木然坐着,融入一众乐师中。
也有如百里舒灵一般的,惊恐至极,却强忍着眼泪,不敢逃出云韶楼。可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我少了”,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
由影子失控酿成的一场灾难,才刚刚开始,单烽岂能坐视不理?
他目光往众人脚边一掠。
少了什么?不言而喻。
大概是云韶楼门窗紧闭,里面的宾客都一心悬在昆仑奴身上,还不知道被夺了影子。可灯一亮,反应过来了,魂魄有缺,可不就得了失心疯?
单烽压低声音道:“还有救么?”
谢泓衣道:“一旦炼化,就无法了。”
那就是还能搏一把?可影子怎么会把到嘴的东西吐出来?
实在棘手。
昆仑奴那满脸的喜色,就格外刺眼起来。
他挨了单烽一脚重踹,也不恼火,只抱紧了怀中铜盘,两只碧莹莹的眼珠里浮现出耗子偷灯油的神情,频频望向谢泓衣,面露幽怨——
这家伙还不死心?
单烽脸色一沉,挡住他的视线:“看什么看?他是红绡么?”
“仆就是把绿眼睛染红了,也不会将宾客错看成红绡,”昆仑奴羞涩道,“可小仆也要追求自己的姻缘。”
“你只管试试。”
昆仑奴连连摆手:“菩萨方才另指了桩姻缘,唉,如此盲婚哑嫁,也不知娘子是谁。”
“鬼菩萨还会保媒?小心,就你那几百条胳膊,非得配条千足蜈蚣不可——操!”
单烽灵光一闪,猛然扭头望向窗外。
还能是谁?
鬼菩萨可急着给魍京牵线呢。
他和谢泓衣这一场鹬蚌相争,怎能叫这家伙得了利?
昆仑奴全不管他发黑的脸色,将铜盘一颠,凭空冒出了一团大红绣球,一股秽臭扑鼻,颜色更是红得滴血: “算了,既然是菩萨的意思,洞房便洞房罢。”
单烽劈手拧住他:“等等,那是什么东西?”
“哎呦!”昆仑奴哭丧着脸道,“行洞房礼用的小玩意儿罢了。”
单烽道:“朋友,你这是趁火打劫的行径,人家谢城主一路机关算尽,轮得到你去洞房?”
“宾客何出此言?难道……菩萨许的竟是魍京娘子?”
“你既然知道,就别去招惹,” 单烽扯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单手朝昆仑奴胳膊上一斩,“否则,咔嚓——百臂变独臂。”
“不敢,不敢。磨勒虽身为下贱,却对尊夫人一片赤诚。一心杀夫夺妻,忠贞不二,宾客大可放心!”
见了鬼了,怎么一听他说话,便有一股无名火直冲颅顶……
“那我还得谢谢你?”单烽面无表情道,“堂堂九尺大汉,更应洁身自好,来日好作聘礼,否则便只能天天垂涎旁人的娘子。”
他如此悉心指点,昆仑奴却不知为什么眼前一亮,面上腾起一片红云,单烽霎时间便觉不妙。
这家伙该不会——
果然,昆仑奴大喜道:“多谢宾客提点,是仆着相了。只要是他人的娘子……磨勒皆可一试。”
单烽:“喂,你听得懂人话么?”
“仆明白了,仆明白了,菩萨费心,良缘天赐!”昆仑奴道,竟抱着绣球手舞足蹈起来。
云韶楼的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了。
一眼就能望见影子极具压迫力的轮廓,俯在楼边。昆仑奴盯着影子,呆了一刻,用力舔了一舔嘴唇。
“收了你的念头,”单烽道,“敢朝影子抛绣球,老子就把你两条胳膊拧成灯笼穗。”
昆仑奴笑吟吟道:“宾客好生贪心喔,你不也看中了别人的娘子么?”
单烽一把抓住他颈骨,发力一挫。
昆仑奴夸张地大叫一声,慌忙将绣球托举过头顶:“宾客只管拿去,啊呀呀,好生烫手!”
绣球飞快膨胀起来,似肉非肉,上头绽出无数滴溜溜的婴孩眼珠,死死盯住了影子,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婴啼。
单烽被恶心得够呛:“这什么玩意儿?还长脐带!”
只见肉绣球里,竟长出了一根根血红色的脐带,一头扎在昆仑奴掌心里,贪婪吮吸着血水,另一头则向影子的方向狂涌去。
“嘻嘻,父精母血……红烛蜡下,缔成姻缘……”
肉绣球还口吐人言,任谁听来,都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谢泓衣始终静静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应天喜闻录悬在面前,无风自动。
一则新的婚俗,经由尸位神篡改,浮现在册子上。
婚俗卷九?绣球孽婴?洞房花烛之礼。
“脐带就是红线。”谢泓衣垂目念道,“婴绣球,由七十七块死婴肉和成一团,一旦吞食了父母精血,就能寄生在母体上,使其受孕——别让它碰到影子!”
这婴绣球中蕴含着极强的怨气,效力绝非普通红线能比的,沾一下,就能结成佳偶,看来是铁了心要夺走影子。谢泓衣思及这绣球的来历,面上亦笼上一层霜寒。
应天喜闻菩萨,是决计留不得了。
昆仑奴被脐带缠着吮血,胳膊都瘪了下去,却面露狂喜之色。应天喜闻菩萨的信众,总是会发疯般渴求姻缘,他又是从戏中而生的影鬼,岂能不激动?
只见众多脐带如蟒蛇般涌动着,争相冲向窗框,单烽速度更快,当胸一脚,将昆仑奴踹回了舞筵中!
昆仑奴一跃而起,趁机双手抱头,豪迈地摆动起了腰胯,腰腹处古铜般的肌肉块块隆起,那一圈小金鼓叮叮作响,渗出红光。一时就连灯下的蛾子也忘了萦飞,只扑地抱作一团,背后薄翅弹动,席间危坐的宾客更起骚动,不自觉地拥抱抚摩起来。
就连单烽也脑中嗡的一声响,一扯手中红线,只想把什么人拽进怀里,死死抱住。那点儿凉意刚刚入怀,一瓢酒已泼在他面上。
谢泓衣甩开酒瓢,喝道:“清醒了?”
单烽抹了一把脸,尝到了沁凉的酒水味,心里的邪火虽还没熄灭,人却惊醒过来了。
不好!这鼓声里有一股极强的姻缘之力,正透过云韶楼,以千百倍的声势涌向影子。
后者形单影只,正如凡人失魂落魄一般,只凭本能寻找谢泓衣,可不就被引了过来?
“谁准你唱淫词滥曲了?”单烽森然道,一刀柄把昆仑奴剁翻在地上,揍得他手脚反折,“甩着膀子跳这骚舞,我说过了,非把你拧成麻花不可——”
谢泓衣忍无可忍,道:“单烽,回头。”
单烽应声回头时,只觉头顶灯笼轻轻晃荡了一下,竟有了一丝魂魄颠倒的错觉。紧接着身形一轻,竟被昆仑奴一把甩飞了出去。
谢泓衣目光斜扫,三指在红线上一搭,勒住了单烽撞墙的势头。
那么修长单薄的手指,突然间有了不容违抗的巨力。
形影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