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飞光用风障托着燕烬亭,小心翼翼地放在船边,对上对方黯淡无光的黑琉璃眼珠,他的心情又低落下来:“还是没反应吗?”
谢霓也看了燕烬亭一眼。
燕烬亭眉心处,赫然嵌着一颗炼魂珠。炼魂珠中的身影,陷在白蛇缠绕中。
“小鸾,是你把他带出来的?”
楚鸾回点头,道:“我也没想到,求救无门阵,居然蕴养了他的神魂,珠子也有了裂缝。可带到外面后,又没了动静,不知在等什么。”
谢霓曾经难以自抑的恨意,也消退了。火灵根的手脚便是薄秋雨的手脚,凶心也是薄秋雨的凶心,冤孽归于一人。
他沉吟片刻,屈指一弹,影子绕着燕烬亭转了数圈:“还给你了。”
燕烬亭一动不动,火狱紫薇从影子里伸出,枯枝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很快变得枝干繁密,紫薇花星星点点。
楼飞光呆了片刻,慌忙取出一柄小锉,给他师尊打磨起脸庞来:“师尊脸上又生出青苔了!”
百里兄妹也大为惊讶,凑近去看:“怎么会?在水里泡久了吗?”
“这可是雷击紫薇木!难道是心念动了?”
在几人七嘴八舌之际,谢霓的目光转向另外两道人影。
阊阖和叶霜绸,皆虚飘飘地站在冰水上。阊阖的身影已介于虚实之间,手腕上还缠着一条红头绳,神态像往日一样恭敬,看向谢霓时,却是长者一般温厚的目光。
作为陪伴谢霓最久的影傀儡,他既是谢霓故人,也是谢霓的半个亲人了。
谢霓道:“以后,就不用再掬着自己了,他们有各自的去处。小阍也在等你。”
“殿下若归帝所,我就为殿下守阊阖。”阊阖道,“殿下若不回来,我也同去悲泉。”
谢霓微微摇头,又看着叶霜绸,后者的眼睛盈满泪意。
“殿下真是心狠,”叶霜绸苦笑道,“那夜,我和众姐妹一起消散,约定来生再见,可一觉醒来,她们都消失了,独留我在城中,只剩下阊阖守着我。原来殿下从未把我做成过影傀儡,就这么相信我吗?这是信,还是罚?”
谢霓道:“你当日只是重伤。作为父王的儿子,我应当罚你。作为长留人,我知道,你不想再受人摆布。小鸾,把东西给她。”
楚鸾回点点头,取出一只龇牙咧嘴的猴子陶像,递给叶霜绸:“这一切,都是这东西的贪心暴虐所致,他残魂被困,不能言语,交给你来处置。”
叶霜绸看着陶猴,眼光急促地动荡着,仿佛经年云雾,忽而撕出了一线明朗。
谢霓给二人各一杯酒。两岸无忧花如光雨,舟上人且笑且泪,说了无尽的话。酒水澄明,淡淡的金色光晕中,风雪已远,春意未凋。
酒一杯又一杯地下肚,叶霜绸不住地咒骂薛云,到后来却絮絮地念起了姐妹们的名字,说起天衣坊中的日日夜夜,说起没给谢霓织完的衣裳,流泪不止,又含泪控诉单烽糟践丝绸的往事。
楚鸾回靠在谢霓膝上,几个少年歪歪地倚坐在一处,都仰脸望着火烧云,不住地给单烽助阵。
“单前辈!东南方还有一片!”
“这就是太阳真火吗?天都亮堂起来了,哎呀,这些云还会逃窜!”
“等扫清了血海,单前辈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谢霓虽迟迟不曾饮酒,却举起酒杯,透过金红的酒水,看着几人,缓缓道:“无忧花酒,能让人得偿所愿。我以此酒,愿你们,忘记来路上的忧愁痛苦,于春风中,各赴前路,无怖无忧。”
扑簌簌——
咔嚓!
一串紫薇花,飘落在谢霓发上。
一只手折来一条紫薇枝,递到了谢霓眼前。
燕烬亭眉心的炼魂珠裂开一线,眼中有了一丝迷茫的光彩,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谢霓没有接那枝紫薇花,而是把无忧花酒泼在他面上,连着花瓣一起打落:“既然了了愧,就走吧。”
燕烬亭脸上沾了花瓣,却怔住了,隔了片刻,望向那座封着冰髓雪钉的孤岛,太阳真火的封印,若隐若现,缓缓流转,却不掩凶暴之气。
他做过谢霓的影傀儡,知道谢霓要拔出冰髓雪钉,更知道太阳真火不是任何人可以触动的。
如今他受谢霓一杯酒的宽恕,没有别的事能做,心中有些东西郁郁地翻涌:“我可以去破封印。”
“不必。”谢霓冷淡道,“我和他双修的时候,偷来了一缕太阳真火,可以随时破开封印。”
此话一出,所有人不论是醉是醒,都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赤红光亮,仿佛群浪排空,千万年来的尸海,终于被彻底荡平。单烽仍坐在黑红巨日中,被大舟所载,离地万里,却又死死地凝视着世间一点。
第241章 赊春难偿
贪日的凝视,何其不祥。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守护者。
扫荡云海的余威,这一次在人间爆发出来。单烽目光过处,烈焰冲天。白云河谷两岸的无忧树,更是腾起了丈把高的火墙,黑烟腾腾,连空气都为之扭曲。
半空中的紫薇花化为黑烟,一转眼,火狱紫薇只剩下光秃秃的棘枝,连燕烬亭的脸都被熏黑了一大片。
船上的人都怔住了。
“怎么会这样?冰尸——冰尸都烧起来了!”
“那不是单前辈吗?他怎么会这么做?”
“难道雪害之后,是烈火横流吗?”
河冰融化,融水奔腾。
还没来得及庆祝雪害的结束,一转眼,人间就迎来了酷烈的盛夏。
楚鸾回的神情变得冷峻:“当年贪日凌空,十日并出,天地迎来一场浩劫,所以才有了射日之战,如今天上也有两个太阳。兄长,所以你才那么不安,对吗?”
“你能护住他们。”谢霓望着半空中的琉璃鱼缸,一手静静地按在谢鸾肩上,“小鸾,做你该做的事情。他还没有完全发狂,只是在警告我,要是我敢把冰髓雪钉拔出来,他就会把他们都烧光。”
楚鸾回已将众人变回金鱼,一一投入缸中,闻言张口结舌:“他这么做——要是他真的变回了贪日,毁天灭地,又当如何?已经没有人能拦住他了。”
“我会把它射下来。”谢霓道,“归帝所之后,如果回来的不是我,而是缑衣太子,他也会一把火把我烧干净。这就是我和他,最后的约定。”
三言两语间,却是无人能插手的赌局。楚鸾回心中一颤,痛苦难当。二人的乱发都在滚烫的风中翻飞,黄金幡一般,他看不清谢霓的脸,同胞兄弟匆匆一见,太过短暂仓促,却不得不往各自的前路走去。
“入定,专心祷祝,融合素衣天心。”谢霓道,“我为你护法。”
他已离开小舟,轻飘飘地站在河水上,只留楚鸾回独坐舟心,双目紧闭,浑身泛起五色琉璃光。
影子呼啸而出,环抱孤岛,岛上赤芒腾射,太阳真火留下的烙印仿佛被激怒了,咆哮一声,化作悍然盘踞的犼影,双目如巨灯,鳞片怒张,从每一道缝隙中,喷吐出毁天灭地的气息。
谢霓并起剑指,按在它的额心,只吐出一个字:“破!”
封印风灵脉长达二十年的冰髓雪钉,就在这一指中,轻飘飘地化为乌有。
但已无人知道,这一指,又有多么的沉重。
谢霓的心,一声又一声,沉沉地跳动。
河底传来呜呜咽咽的风声,暗潮卷动,化作横跨数百里的可怕漩涡,仿佛身在悲泉,万鬼齐哭,那是风灵脉经年不得吐露的悲声。
水中密密麻麻的冰尸,也如柔软的白骨风铃,在漩涡中,彼此狂暴地磕碰着,直到被影子一一捧住,如春风拂柳一般,缓缓起舞。
谢霓俯身,掬了一捧河水。他知道在寒冬和酷暑间,春光是何其的稀薄短暂,但一见它,便百念皆消,别无所求了。
他忽而笑了一下。他最后利用了单烽一次。
“你们的生魂被困在悲泉,悲哭不止,可肉身已被雪鬼占据,既不能往生,也不能回来。我为长留太子,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只能给你们一场解脱。今日缑衣太子归帝所,万民相随。凡欲归家者,路虽迢迢,魂兮——归来!”
归帝所发动的瞬间,谢霓的身影也变得虚幻起来,悲泉水淹没了他。
旷古的寒冷,无数孤魂野鬼悲戚的愿望,二十年来,长留生魂们的哀嚎惨叫,他都听得很清楚。
这一次,他和缑衣太子,同卧在水底,后者的脸光洁苍白如镜,仿佛陷入了沉睡中。
谢霓道:“我知先祖不愿醒来,但请最后带他们回家一次,以太子之身,永得解脱。”
缑衣太子缓缓地坐起,披着湿衣,一步一步走向岸上。
归帝所的力量,终于牵扯出了水下的生魂。
无数道苍白的影子缀在缑衣太子身后,飘飘悠悠,仿佛王城漫天的风灯,就这么跨过万水千山,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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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上。
单烽忽而化作巨犼,盘踞在日影中,也不咆哮,鳞甲皮毛却都烈烈燃烧起来。
望着白云河谷的方向,他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他把话说绝了,但谢霓依旧不会听他的话。
冰髓雪钉的封印被解开的一瞬间,太阳真火呼啸而出,没有半点留情。
如果是从前的单烽,或许会在这个时候心慈手软,叫停真火。
但现在,他只是被触怒了,无差别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白云河谷烈火倾泻,冰尸化作青烟。
羲和大舟随之震荡不止。
嗡……嗡……嗡……
震荡声越来越急促,像是成群的蜂鸣。
那些断裂的锁链,原本只是有气无力的垂落着,却在他狂态毕露时,腾空而起,砰地闭合,把他牢牢捆了船中!
这些锁链上,有着让他极度难以忍受的气息,单烽痛得大叫一声,连周围的黑焰都被压了下去。
一段似曾相识的感受冲入他的脑海,他突然记起了这些铁链的来历。
那是他最为顽劣贪婪的少年时代,只要升到空中,就想方设法地捣乱,恨不得占尽兄弟姐妹的位置,赖在空中不走。
日母用日轮狠狠地砸他的脑袋,从母子二人身上,各抽出几根骨头铸成贪魔锁链,捆着他到浴日池去搓洗,直到他被洗出点神志和人性,锁链才会松开一点。
这也是世上唯一能够束缚贪日的东西。
但日母铸造锁链的时候,把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了震慑贪欲上,却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能有情的。
当初,他对白虹一念心动,少年不知所起的情爱,竟一把冲破了贪魔锁链的禁锢,这才酿成大祸。
单烽也没有想到,在扫清血海之后,会立刻遭遇贪魔锁链的束缚。
在赊春耗尽了他的情爱之后。
谁想把他永久地钉死在天上?
他的敌人都已经死尽了,谁还能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