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霓的表情却更为痛苦:“我不知道,不该是这样!”
话音未落,浑浊的风墙外,传来一阵阵悠长的哨响。百姓们还不知道灯车里发生了什么,或虔诚跪拜,或欢欣起舞。有烟花腾射到半空中,火树银花怒放,漫天金线灿然,引来惊呼声一片。
那硝石气味却让谢霓身体一震,十指死死地抓住单烽肩膀,神识中那层壁垒砰然裂开,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单烽却浑身一震,眼中更有狂乱之意,恨不得把他活活吞下去,却只是捧着他后脑:“再叫我一声,烽什么?你能想起来的,霓霓,叫我的名字。”
在连番催促下,谢霓小儿学语一般,挤出两个字来:“烽夜……”
那一瞬间,单烽眼中泛起了泪光,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扭头传令道:“是谁放的烟花?重赏!”
他爱屋及乌,恨不得普天下因这一声烽夜而同庆,谢霓因他突破秘境的限制——这本身就能让他一颗心火热地燃烧起来。
而那些压抑已久的东西,终于有了突破口。他抱着谢霓,不住地追问:“烽夜是谁?叫出这一声,就不能反悔了。”
谢霓直觉自己触碰到了最危险的东西,长留王就在另一头,微笑着迎接自己坠落,眼睛里是眷恋,也是凶光。
他在把这疯子一步步释放出来。
谢霓微微摇头,冷汗直流:“是……是父王!”
单烽额角的青筋都鼓了一下,大起大落中,并没有发怒,从嘴角挤出一丝笑:“每次你这么说,父王都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谢霓道:“我只想,父王一直是父王。”
单烽叹气道:“不可能的。”
他抓着谢霓后颈,轻轻一捏,一股冰冷的黑暗沿着脊骨蔓延谢霓全身。
谢霓能感觉到自己在滑落,太子冕服和王袍厮磨,窸窸窣窣作响,长留王帝旒冰凉地碰撞,俯首看他,可他却提不起半点力气,只能被对方抱在怀里。
再一次醒来时,谢霓喉中干疼,身体却像泡在温滑的羊乳中。
他缓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睡在锦被中,连寝衣也没有穿,才刚一动弹,一只手就伸进了薄被中,把他半扶半抱起来,喂他喝了一点很腥的东西。
谢霓下意识地吞咽,却一阵恶心,差点没吐出来。
“水……”他沙哑道。
长留王又给他喂了点甜水,抱着他睡下,大手按揉着他抽搐的腹部。除了口中残留的腥苦味,一切都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但谢霓没有想到,他不会有完全清醒的时间了。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停地流汗,一颗心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耳边总有人呼唤他,有时是单烽的疯言疯语,有时则是婴儿悲伤的哭声,稚嫩地叫着哥哥。
“别哭了……小鸾?是你吗?”谢霓道,一次又一次艰难地睁开眼,所见的依然是夜色。
长留的夜有这么漫长吗?
帘帐轻轻飘动,他看到一缕莹白的光芒,钻进了自己的心口,转瞬便消失了,犹如幻觉。
单烽守在床边,无声地看着他,又给他喂腥苦的羹汤,一口下去温温滑滑的,像是某种动物的脏腑。
谢霓喉头滚动,一挥手,把那玉碗打翻在地。
单烽也不动怒,两枚手指稳稳地卡住他喉咙两侧,让他吞咽下去。
“这是什么?”谢霓沙哑道,“小鸾呢,我听到他在哭。母妃!”
他踉跄着下了床,双腿却是发麻的,仿佛沉睡已久。单烽追上来,用一条毡毯从背后裹住他,道:“很快,你就能度过这一劫了,你知道吗?从没这么顺遂过,你弟弟也是这么想的。”
谢霓心中突地一跳,他最后伸出手,拨弄着檐铃,一缕影子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上面。
困倦感再一次上涌。但那一缕影子,捕捉到外界光影的变化,告诉他,并非这一夜晚太过漫长,而是他正在一夜又一夜地沉睡下去。
长留王居然用这样的手段困着他。
又发病了?还是……
——我要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你。他们欠你的,我会一点点补好。
单烽的话音,还在耳边作响。又一次恢复意识时,谢霓不等长留王动作,已把药端在手里,皱眉吞咽下去。
长留王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很苦?快了。”
谢霓仰面看他:“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又听到了小鸾的声音。”
“是吗?”长留王轻描淡写道,“你们是兄弟。”
他突然贴近谢霓的心口,听了片刻,一片细微的光晕,笼罩着他的耳廓。单烽满意地笑了,低声道:“为什么要指望别人呢?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素衣天心。”
谢霓藏在被下的手指无声收紧,影子亦动荡起来。
在昏睡的这些日子,一度沉寂的影子,却变得凝练许多。
谢霓入睡后,单烽如往常一般离开了。楼中有一处小药斋,药炉上翻涌着红褐的汤水,药修战战兢兢地伺候着。
“还要几日?”
“王上,此药有悖风灵脉之意,伤天害理,即便,即便天胎是自愿的,也会横生灾祸啊。”
“灾祸?他的劫数就要来了,再有灾祸,也该降到我身上,是我一意孤行!我问你,彻底夺走素衣天心,还要几日?”
药修道:“殿下的身体已调理妥当,再一副药下去,此事便无可逆转。素衣天心会在殿下身体中醒来。可王妃那头有了感应,总是噩梦连连,梦见有人生剥胎儿,王上!要是殿下知道了——”
“知道?谁让他知道。你?还是我?”
药修已从长留王眼中读出不善,当即噤声。
单烽盯着药修熬药,一手把玩着谢霓的银钏,心绪起伏不定。就快了。雪河将军的敕令符已经出现,雪练攻城的时机快到了。人人都说他疯魔,就连谢霓也怕他,可他心中却无比清明。
如果非要有所选择,非要从这片死棋中破局……
比起刚出生的婴儿,一个拥有了素衣天心的太子,不是更能守护长留吗?弥补十七年来,人为铸成的遗憾,彻底洗去白虹背负的恶名。
而万里清央也将从漫长的孕育中解脱,谢霓会得到如往昔一般的母亲。这是他留给谢霓的礼物。
冥冥中天注定,素衣夺天心方,落在了他的手里。
连谢鸾也助了他一臂之力。上一世谢霓的惨死,已让谢鸾心灰意冷。
长留不敢做的事情,他来做。
等药熬好后,单烽将它储入玉瓶中,向楼上走去。窗外檐铃叮当一响,仿佛某种阴凉的感应,他忽而想起上一世离别前夕,影子勾住了他的小指。
哐当!
药炉倒在地上,罐中的残渣淌了出来,整团不化的血块,仿佛羔羊鲜红的脏腑。
“疯了,都疯了!”药修捏着鼻子,收拾起了残局,“连胞弟的心都敢吃!”
【作者有话说】
犼的破局法[可怜]
第233章 求救两失
虹辉楼上,门窗半开,漫天帐低垂。哪怕不停引来清风,也无法冲散腥苦的药味。
谢霓身上的冷香沉沉浮浮,格外明显,有一瞬间,单烽错觉有玉簪花浸在血泊里,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最后一次了,只要素衣天心在谢霓体内成形,这场噩梦就有了尽头。
单烽还记得对方的痛苦和排斥,一颗心也跟着烧灼,可若非心硬如铁,又怎能破得了局?
他只能尽可能地放轻动作。
谢霓静静地坐在帐里,连日进补下来,用了无数天材地宝,依旧是一道瘦削的剪影。
单烽直直看了片刻,忽而反应过来,谢霓居然是醒着的。
滴答,滴答。
帐中的水声,让单烽头皮一紧,一把抓住帐边。却被谢霓拦住了,温凉柔软的手,轻易地安抚了单烽的急躁。
单烽放缓声音道:“怎么了?”
谢霓轻声道:“我做了个噩梦,梦里都是血,很冷。父王会一直陪着我吗?”
单烽心中大恸,断然道:“当然会。没事的,都是父王不好,没能保护好你,很快就会结束了。”
谢霓还抓着单烽的手不放,五指几乎掐进了皮肉中,这细微的疼痛,却让单烽有了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谢霓道:“我们会遭报应的。”
单烽喃喃道:“不管去哪里,父王都会陪着你。报应都在我身上,若是坠入慈土境,也该是我在烂泥中做尸魔。别怕,你只要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生。”
谢霓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就好。父王,你说要弥补我,我能自己选择想要的东西吗?”
单烽从恍惚中挣脱出来,后心突然寒了一下,顿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古怪:“谁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雪练!”
他阴冷的目光四下扫视,只觉这楼中鬼影重重,恨不得把一切潜入的东西劈得粉碎。走到这一步,他承受不了任何失败。
会是什么?镜子?还是檐铃?
窗半开着,檐铃晃荡,一缕极细的影线缠在上头,因鸟雀的啼鸣,细微震颤着。
影线?谢霓又一次接触到了炼影术?什么时候?难道只是为了挣脱他?
单烽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谢霓都听到了!
他当下就要拔出佩刀,劈碎檐铃,可刀鸣声却抢先一步,在帐中响了起来。谢霓没有任何迟疑留恋,翻手一抹,刀影如电。
一大片刺目的血红,就这么直直地喷溅在了帐上!
单烽根本没反应过来,狂暴的风墙已撕碎了罗帐。
他只知道疾疾前扑,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却被喷涌而来的血浇了满面。
那一刻,他的双目都被血红浸透了。
谢霓的身体变得极为沉重,仿佛上一回的噩梦重演,凡是单烽触碰到的地方,都是滑腻的血泉,单烽怎么都拉不住他。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还是那口献祭的巨鼎,汪洋血海,全无出路,纵使高声嘶吼,也只不过被绝望淹没。
谢霓的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却还是漆黑的,无限的偏激、憎恨和更复杂的依恋,几乎钉在了单烽的心中。
单烽一面厉声喊着药修,一面死死压制住谢霓喉间的伤口,可对方心口处也冒出了一缕一缕的白光。
随着生机的流逝,还没融合的素衣天心,被生生斥离了身体。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知道我最怕什么,就用一死来报复我!”单烽嘶声道,“你恨我,就来杀我,我会走的,我会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