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霓从小就倔强,师长越是遗憾,他就越是拼命想要证明什么,可所有的天赋与勤勉,和素衣天心相比,都是天壤之分,云泥之别。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为什么素衣天心没有选中他?
为什么降世的不是谢鸾?
难道这一颗素衣天心的差距,永世无法跨越么?
再给他些时间,让他竭尽所能去成长,即便不能合道,也要强大到足以庇护一方——
他来不及恨这天意里的不公,只是不甘心。
心中执念一起,眼前的父王和师尊仿佛化作并峙的两座高峰,向他倾盖而下。
山的影子是那么寒冷,师长的衣裾是那么遥远,他既怕他们沉甸甸的笼罩和逼问,又怕他们远去,群山崩摧。
“谢霓,你做到了吗?”
“你守住长留了吗?你守住素衣天观了吗?”
“谢霓,你的家呢?”
“你为什么回不了家?”
“父王!”谢霓道,声音发着抖,“可我来不及啊!”
灵籁台无言,没有人能够等他。所谓的迢迢归家路,不过是故人故地都抛下了他,以逝水东流的姿态远去。
他也想走,却有一双手牢牢抱着他,是来自人间的一幅重枷。
“霓霓,你很好,”有个声音在耳边道,“竭尽所能,已经足够了。”
谢霓痛苦地辗转,身形终于凝固在十七岁那年。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侧耳倾听着什么,一手死死抓住单烽的衣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痉挛。
单烽始终紧盯着他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在他眼睫颤动的一瞬间,霍然抬手,按在谢霓眼上。
一行泪滑入单烽掌心。
“单烽,”隔了很久,谢霓道,“素衣天观倒了。”
刚刚他在梦中见到先祖,遥远而朦胧的一面,香案深处,交叠双手的那个人,也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像一场噩梦。
先祖面上生满了青苔,香火断绝,狼藉满地,像在说,长留绝祀,不必供奉了。
一切都是枉然。
单烽被他抓着手腕,慢而坚决地从眼上移开,那睫毛上还残存着一点儿晶莹的残影,一颤,便隐没了。
——我能在危崖上抱住他,可他不是藤蔓,而像风一样冲荡谷底。
长风无骨,却是世上最决然离弦的一支箭,纵有群山,莫能屈之,莫能折之。
“单烽,”谢霓又道,“你知道什么是可望而不可及吗?”
单烽看着他,很久才道:“或许我知道。”
第133章 万象千面
陷入这秘境中,不过短短半天工夫,单烽却像从地底爬出来了一回。
但他还活着,谢霓也还在他面前。这会是重来的机会吗?
还是另一种……可望不可及?
单烽猛地推开心中的恐慌感。管他那么多,他只知道抓紧眼前人,死也不松手。
“霓霓,不用顾及我,”单烽低声道,“你走你的路,我向你走过去,就够了。”
他直起身,伸手去扶谢霓:“红莲灯看来不在这些水鬼身上,得另外……”
话音未落,谢霓将手一伸,冷不丁地抱住了他,脸颊贴在胸前,银钏则恰恰抵着他的肋骨,冰冷地颤动着,像从两胁生出了一对薄薄的翅膀。
单烽只觉心中一池水,砰地触在藻荇间,向四面八方波荡出去。
“霓霓?”单烽半晌道,连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谢霓道:“不用去找红莲灯。你流血了。”
单烽晕头转向:“小伤而已,我没事。”
“呆子。”
谢霓取了发带,替单烽包扎。
他虽只有十七岁,但平时练箭勤勉,手掌时常流血不止,又不愿让旁人看见,没少暗中包扎,因此也颇为娴熟。
发带刚勒紧那一片皮肤,单烽的心跳就像被吊住了,跳得格外用力,拳头似的擂着谢霓的掌心。
“你的发带……”
单烽捏住发带尾端,突然念头通达。他先前竟会妒恨薛云,那玩意儿也配?
可一张嘴,却是:“后来,你为什么要把丝绦送给他?”
谢霓问:“谁?”
单烽咬了一下牙:“没什么。”
抛开这点儿酸涩不谈,有了心上人轻柔的抚慰,他顿时精神百倍,简直能一个甩竿,把缑衣太子从河心钓上来。
谢霓把他的脸往后一推,示意他去看。
“红莲灯。”
单烽一扭头,怔住了。
水畔的白莲灯,沾了他身上的血,美人初妆一般,透出一股妖异的绯光。
仅仅看了一眼,单烽就心弦一动,只觉这河灯和他之间有了某种联系,是因他而生的。
“原来是这么来的?”
单烽打横抱起谢霓,往河边走去。
“我自己能走。”
单烽道:“鞋子掉了一只,脚底还有伤,你忘了?刚刚连脖子都骑过了,不用见外。”
谢霓刚升起的那一点亲近感,就被他这三言两语打消了:“你这人,真是没个正形。”
单烽忽而低头凑近他,额头抵着额头,含笑道:“原本是有的,被你一看,就现形了。”
呼吸间的热气,直扑在谢霓颊上。
他像是被火舌舔了一记,铁船上那些昏蒙的、令人面红耳热的回忆突然蒸腾起来,想要避开,却又不肯露怯,便直直地看。对方眉峰幽暗处的眼睛,还像日轮似的泛着金边,让他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睛。
单烽道:“又扇我的脸。”
谢霓道:“我没有。”
单烽抬手捻了一下,道:“睫毛。”
谢霓别过头,绒羽似的睫毛便从单烽鼻梁上划过去了。
“别动。”单烽把他轻轻放在一丛软和的野草上,又半跪在他面前,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盏染血的莲灯,托在掌心。
莲灯的绯光,洒落在彼此的衣襟上,谢霓垂着眼睛,怔了一下,识海中有陈年旧梦似的东西,遥遥地、沉闷地翻涌,熟悉得让人想落泪,却没办法说出来,只知道一切都泛着莲灯红。
——灯辉摇摇,我在哪里见过它?
对于十七岁的谢霓而言,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但冥冥中已有了感应。
他伸出两手,拢在灯边。掌心映着一圈温柔的淡红小山。
影蜮灯毫无温度可言,但单烽的手也小心地捧着他。
重重叠叠,莲心彻底红。
“霓霓……”单烽道,用鼻梁厮磨他,“殿下,我能替你画心吗?”
谢霓没有抗拒,任由单烽拨开了他的衣襟,露出胸口一片莹洁的皮肤。
手指蘸着红莲灯的灰烬,慢慢描摹,谢霓的心跳也触在指尖。
归人心,迢迢路……
单烽想,这是用他的执念画成的。
悲泉上空,依旧寒风呼啸,影蜮虫是发亮的薄烟,一缕缕飞散开去,没入鬼松林时,已如月晕一般。
百里漱站在鬼松下,一时恍惚,很想伸手抓上一把,却只是攥紧了拳头。
“楚鸾回,起来,我认出你来了,别装死!”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蹲在地上的家伙拽起来。
楚鸾回却一言不发,蹲在地上,揪着草茎。
头顶的箩筐消失了,脖子以上,都长满了茸茸的小草,草叶子泛黄,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经持续了很久了。百里漱从画室出来,半路撞见,还打算拽着这草人严加逼供,奈何依旧打不过,脑子也不灵光,便僵持住了。
“干什么?”百里漱警惕道,“你又要祸害谁?”
楚鸾回道:“我枯了。”
“啊?”
楚鸾回道:“兄长嫌弃我。你不明白。”
他脑袋越垂越低,都快埋进地里去了:“他要等的人不是我,我只是鸠占鹊巢的异类罢了。”
百里漱道:“活该。”
话不投机半句多。百里漱两手抓着头发,脑子很快又混沌了,只是喃喃地叫着小灵。
刚一回神,楚鸾回那满头的草就近在眼前了,百里漱差点儿没惊跳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鸾回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有手足。手足之间,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