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也累了,不如就此歇下吧。
楚鸾回身形疾闪,挟着漫天碧雾,向谢霓冲去!
那是来自背后的亲密拥抱,双手化作藤蔓,带着绞杀的恶意。
“哥哥……”
呼吸吹拂向谢霓耳畔。
那一瞬间,谢霓提灯回首,黑发被风拆乱,纷纷乱雨一般,打在素白而冰冷的面容上,一缕掠过鬓边,眼睑很懒倦地垂着,唇色也淡,那种盛极的美丽却有着空前强横的,压倒一切的威势感,仿佛迎着劲风拉满弦后,对住瞳孔的一把长弓。
箭饮曦光,白虹贯日。
谢霓就这么单手握灯笼柄,破空一鞭,将他当头抽进了悲泉里!
铅水般的悲泉水,倒灌进楚鸾回口鼻间,浑身的碧雾都泡了汤了,他这样的精魅沾不得悲泉里的执念,直要往泉底沉,五脏六腑极其沉重,皮囊都快挣开他,漂到水面上了。
楚鸾回呆住了,双目微微睁圆,要往岸上爬去,可刚一伸手,又被谢霓抽了回去,这一回,细长的灯笼柄直直地抵在他额心上。
“你叫我兄长,”谢霓道,“我该不该管教你?”
楚鸾回感到一丝荒谬:“你胜了我,把我绞杀了便是。要是看我哪根枝子不顺眼,就剪了去。管教?”
话音未落,谢霓已单手扯着他头发,将他按进了水里。
楚鸾回还想要仰头,那么单薄而纤长的手,却牢牢掌控着他。
那只手和悲泉水一样的寒冷,掌心里有一点薄茧,熟悉得让人心里发颤。
万千鬼哭声和河水一起冲荡着楚鸾回,催促他去往生,唯独谢霓掌心笼罩处一片寂静,仿佛多年前某个时刻,他们本该像这样无知无觉地紧挨在一起。
谢霓没有半点儿杂念,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河水将他胸肺彻底灌满!
哪怕是精魅,也会在窒息中,感到撕心裂肺之痛。
几炷香以后,水面迸出了一大串泡泡。
“这一下,是罚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谢霓将楚鸾回提出水面一寸,目光异常锋利,好像要透过他看到什么似的,“凭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楚鸾回回过神来,猛烈地咳一阵,湿透的头发都黏在脸上,其中还掺了几条水草,向来飞扬俊逸的一张脸,流露出茫然之色。
“他们都说我是笋妖,是恶人,是草木。你也是这么想的么?你告诉我。”
他声音好不委屈,但湿发遮掩下的瞳孔,却像蛇瞳一般竖直了,盯着谢霓,透出一片冷冰冰的妖异。
讨封……最后,也最要紧的一句!
谢霓的话比旁人的重要。只要谢霓说他是草木,他就能立刻挣脱这幅皮囊,吞噬一切,变得遮天蔽日。
可若谢霓说他是人……
会吗?
楚鸾回心神一动,想起第一次见到谢霓的景象。
白云河谷,连天暴雪,四散奔逃的散修,和雪练的屠刀。
他用药篓护住了路边一支灵草,自己却被雪练击飞出去,口鼻喷血。
他狼狈极了,却还有些新奇,这些鲜红的,就是血?腥臭难闻,不像草木的汁液。
雪练追击过来,抬手便是一刀!
碧雪猊的巨影便在这时掠地而来,通身披雪,仿佛烟云隐隐中的青山,向他倾盖而下。
素白瘦削的手,张弓,搭箭——风潮浩荡,雪练成灰!
前蹄腾起的雪瀑直接将他拍到了巨石上,风声呼啸,那是不分敌我的睥睨姿态。
碧雪猊踏过乱尸,在雪练化作的冰渣上,勒停前蹄,脚掌下还淌着新鲜的血水。
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足够在冰雪中庇护一方。
他心中一动,像是望见一棵远比自己更高大,枝叶如华盖一般的树,把沉默的影子笼罩向他。
“能动的,贴着山影向东走。”
一句简短的吩咐过后,巨兽越过他。
他迫切地想望见来人。
巨兽脊背上,一袭蓝衣倾泻而下,外袍介于纱与绡之间,透着淡淡的银光。和碧雪猊的庞然身形相比,谢泓衣实在太过单薄了,单手执缰,面目被一种不着痕迹的力量隐去,异常晶莹脆锐,仿佛每一缕发丝,每一丝衣裳的褶皱,都陡转出灿然光华。
是这样。
和想象中的身影有所重叠,又不那么像。
强大却易碎,巍峨而缥缈。
楚鸾回心里没来由地狂跳,很想扯住面前人的衣角,说上什么,几句话也好——
谢泓衣根本没留意他,一手按在左肘上,轻轻地转动着那只银钏。
银钏……
“等一下!”楚鸾回脱口道,等谢泓衣目光落到他身上,这才扯出一个因为冒失而显得腼腆的笑,“它的指爪蹭破了!”
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谢霓竟然会是他的兄长。
楚鸾回瞳孔里的碧色急促闪动着,凭他对谢霓的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猜到。
要是谢霓想让他乖乖做人,他会答应的。
只要对方把娘胎里所欠的那一份补上,再也不与他分离。
不料谢霓却根本不问“他们”是谁,抬手一鞭,将灯笼柄抽断在他面上!
“你是什么东西,还要问他们?”
楚鸾回嘶了一声,揉着脸上红痕,瞳孔里的阴冷碧光被生生抽灭下去:“兄长好像很不喜欢我,我还以为你早就盼着我这个弟弟呢。”
谢霓道:“有很多人盼着你。”
楚鸾回立即追问道:“其中有你么?”
谢霓凝立不动,蓝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灯笼柄断了,他食指勾着灯,影蜮虫在里头明明灭灭,胸膛以上都是幽暗的,那一只手浸在微光中,玉色生寒。
——难道赌错了?
兄弟。
是了,人世间的兄弟情,说不定也如藤蔓相绞杀,土壤以外,可供争夺的东西太多了。
但楚鸾回依旧心里一紧,每一片草叶子都尝到酸溜溜的委屈,双臂一展,整个人往悲泉里沉下去,道:“罢了,横竖我们也没什么兄弟缘分。”
话音未落,谢霓忽而俯身,勾着他衣带一角,再一次将他强行拖出了悲泉。
楚鸾回终于如愿看清谢霓的眼睛,乍一看像冰湖,却波光粼粼,像有什么极为偏激怨怒的东西即将呼啸而出——
原来不是平静,而是一触即溃的隐忍。
谢霓就这么抓着他衣带上的鸣凤回鸾佩,手背上经脉凸出,逼问道:“谢鸾。有那么多人盼着你,你为什么迟迟不来!”
——原来我叫谢鸾。
他不由自主道:“哥哥,你为了等我,吃了很多苦吧?”
谢霓以一种他不懂的目光凝视着他。那双眼睛太过寒亮,楚鸾回却怕里头会沁出水。
不用回答,归人心这一味毒已说出了一切。
对于楚鸾回而言,长留是个很陌生的地方、他从没在那里生活过,所以,想回去看看,想看见兄长所走的路。
幻境里的悲泉不能使谢霓真正得回家,但是向前的每一步,都会让谢霓零星拾起二十年来的记忆。
过去和现在突兀地交错,在求与失,穷途与天堑,此岸与彼岸之间,十七岁的谢霓和如今的谢泓衣用同一双眼睛望着他。
就着谢霓抓住他的那只手,楚鸾回终于做了渴望已久的一件事,将发顶深深抵在谢霓小腿上,像溺水者那样攀附着他的哥哥。
【作者有话说】
小霓的暴力管教法
第129章 黯黯生
“以后不会了。”楚鸾回笑了一下,道,“哥哥,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好像在母亲腹中,就听到过你的声音。有铜铃声,你在祷祝,对不对?你还把手轻轻放在我额头上,那时候我很想出来看看你们,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谢泓衣跪坐在岸边,垂落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触在他面颊红痕上。
“谢鸾。”
楚鸾回的面容都被这一声照亮了,双眉扬起,在他阴郁秀丽的兄长面前,一点点焕发出潇洒明朗之意。
长留未曾谋面的孪生兄弟,终于在幻境中重逢,得偿心中夙愿的一瞬间,楚鸾回的胸廓都被柔风吹破了,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哥哥。
“我回来了。”楚鸾道,“兄长,说不定我比你想的要强一点儿,能把祸害过我们的仇人,一个个碾成泥。”
他枕着谢霓膝盖,这话也是笑着说的,但悲泉侧畔的林木同时呼啸起来,无尽阴沉中,确有山雨欲来般的威势。
谢霓一按他脸上的红痕,他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脸颊微微凹陷下去。
谢霓轻轻道:“还不够。”
楚鸾回立即道:“还缺了什么?长留虽回不去了,可你还有影游城,在乱世里也能安宁,也会有新的家。这些日子,我在城里种满了无忧花,是我从天夷境取来的种子,都成活了,也不那么畏寒,等到了花期,满城的金红,花穗垂落,既像宝冠,又像比丘的袈裟,听说在树下能听到佛陀讲经声,或许能让哥哥觉得清净,却又不那么寂寞。
“哦,季春时候,在无忧花下祈福,是最灵验的。城里不是有很多凡人么?哥哥可以带着他们,把花穗编织成手串,夜里能做好梦,用朱笔在树干上写吉字,能使来年花开更胜。要是把花穗酿成酒……哥哥就把那些不快活的事都忘掉了。”
他说话声越来越轻,梦呓一般,身畔的悲泉鬼道悄然变幻,再听不见凄厉的鬼哭声,唯有枝叶沙沙的轻响,群起呼应,徐徐成风。
影游城里,无忧花开了,万千簇金红的花穗披沐着曦光,落花在巷陌里翻卷成赤潮,能没过足踝,等涌到城主府前宽阔的青石池道上,便散作淡金色的浅溪,流光潺潺。
谢霓听到了诵经声,更听到许多人的笑声,不再埋在雪里,而是肆意铺展,使得花枝摇颤。
有花穗垂在他额上,清香漫过灵台,有一只手挽起他的头发,将更多的无忧花丝丝缕缕缠绕进他发间,那个熟悉的声音道:“霓霓,像不像花冠?”
楚鸾回则坐在他膝前,捧着一杯酒,道:“哥哥,今年的酒酿好了,就能解忧,也能忘愁。前面的路,你走得很累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酒盏中的无忧酒荡漾,淡金色的波光倒映出谢霓的面容。
他很多年没被纯粹的爱意包围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过。漫无目的,无忧无怖,甚至就这么坐在阶下,等一穗无忧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