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大喜过望:“难道你还同我有旧情?”
两道目光刷的一声,落在谢泓衣身上,竟比十万只鸭子还聒噪。
谢泓衣眉头一蹙,一手用力抵在额侧上,仿佛忍受着某种痛楚。
单烽眉峰直跳,抄起一架笔山朝薛云头上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灯笼再度摇晃起来,又两道身影先后浮现,其中一道近些,就在薛云左手边的画案后。
青年肩背颀长,披一身黑色道袍,火狱紫薇在他背后投落古树成荫般的巨影,面容更沉在阴影下。
这样正襟危坐的架势,毫无潇洒风致,反倒使青年肃肃然如剑脊,此刻双目一睁,冷电的目光在在场三人身上一扫,又微妙地睁大了一瞬。
火狱紫薇应主人心意而动,枝干暴涨,将燕烬亭笼罩在内。
狴犴法相立现。
单烽头一个反应过来,道:“小燕,你怎么会在这儿——别偷看!”
燕烬亭的目光藏在石龛般的虬枝深处,天然有着看破人心的威势。
薛云在他现身时就觉不妙了,牙关暗咬间,一缕冷汗从后颈滑落。
燕烬亭的目光在他面上微微一顿,又在单烽脸上淡淡的巴掌印上停了片刻,极其敏锐地转向了谢泓衣,定住了。
“你是谁?”
单烽脸色也变了。
不好,要是让这两人窥破彼此身份,不论是雪中影之于羲和舫,还是羲和舫之于谢泓衣,都是一桩一触即发的祸事,一想到火树银花对战血肉泡影的景象,他脑中已轰地炸开了。
“把你的燕子窝收回去,”单烽道,“霓霓,别搭理他。”
谢泓衣面上痛色一闪而过。身体……很不对劲,虚弱无力,经脉凝滞,背后更是极其酸痛,像被冰冷的长针刺穿了。
这是哪儿?
这些人又是谁?
十七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无力的时候,连一道风刃都发不出来。
身边高大且凶恶的男子又朝他凑近过来,两道剑脊一样的漆黑眉毛压着眼眶骨。
不论是赤金流火的瞳孔,还是皮肤上蓬勃的热气,都让他在抗拒之余,又隐隐觉得熟悉,像被一只滚烫的手撕裂了。
而黑衣男子那一问,却让他不得不回答。
“素衣天观,谢霓。”
单烽猛地意识到什么:“你说什么,谢霓?”
他那神情实在可怖,倒使谢霓微微犹豫了一下。
素衣天观的修心之术,让谢霓很快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事实上,若不是此人对他动手动脚,他也不至于一掌抽过去。
谢霓道:“你是谁?”
晴天霹雳从天而降,单烽面上一片空白。
燕烬亭点点头,道:“羲和,燕烬亭。”
单烽心道,你答什么?
“羲和,薛云。”
操!
“羲和,单烽,”单烽一时不慎,竟然沦为了第三个羲和,怒气翻涌间,二话不说去按谢霓太阳穴,却被一个眼神抵住了,“怎么会……刚撞到脑袋了?”
“自重。”谢霓轻轻道。
薛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他是发自内心的畅快,被血糊住的右眼都睁开了,这笑也就维持了片刻,燕烬亭的目光已横扫过来:“你在笑什么?”
薛云脸色骤变,舌头却不听使唤了:“我笑他前功尽弃我便能趁虚而入睡他娘子唔唔唔——”
第119章 药毒纸上生
“真,”燕烬亭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是不妥。”
薛云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嘴。
单烽盯着谢霓发愣。
难怪刚刚的眼神既陌生又熟悉,明亮得如隔泪意,那分明是十七岁谢霓的眼睛,甚至还要更早。
单烽破天荒地手足无措起来,仿佛眼看着幼鹿舔饮春水,绒毛明丽,耳朵却警觉地支着,随时会被他笨重的倒影惊走。
果然,接连三声羲和过后,谢霓的眉毛便轻轻皱起来了。显然没存着什么好印象。
单烽心中一凛,扭头以口型道:“收着点硝石味儿,呛!”
薛云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谢霓,不知在想什么。
燕烬亭眼里掠过促狭之意,却只字不问二人的关系,只道:“二十年前?”
“不止,”单烽道,“霓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么?”
谢霓始终静默地观察着身周的一切,被他三番五次地直呼名讳,心里已有些微微不悦,却只是客气地点点头,与他拉开些距离,道:“片刻之前,我还在灵籁台上听经,转眼就到了此地。”
灵籁台上一晃神,就落到如此境地,果然听经时不应分心。
身边三个羲和修者都是杀人如麻的角色,红衣的气势凶暴,黑衣的一片肃杀,金衣的目光阴冷,身上无不萦绕着一股滚烫而厚浊的血气,或明或暗,漩涡一般紧锁着他,令谢霓心中排斥,惊疑不定。
而方才那三言两语,都被谢霓暗暗记在心里。
二十年……后?
难道是被灵籁台上的飞絮拂中,忽而梦见了来日么?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好像一瞬之间,手腕窄瘦了一圈,薄薄的苍白皮肤紧贴着腕骨。
四肢百骸无处不痛,丹田经脉空空荡荡,让他心中一沉——失败了,我没能合道?
单烽抓住他手腕,一手按住他后背,强行摸索伤口止血:“长话短说,这地方很危险,省去二十年功夫,尽早习惯我。还有哪里痛?”
背上的伤口被掌心的热气压着,一阵火辣辣的抽痛,血终于止住了。
单烽切齿道:“死猴子还拿针扎你?”
他手上的茧子,更是刺得皮肤生疼。谢霓心中抵触,当即避开,客气道:“多谢,但不劳阁下动手。”
单烽:“这样一板一眼的,是刚服过太素静心散?”
这样的宫阙秘事被他一语道破,谢霓忍不住抬眼看他。
这高大凶恶的修士也低头看过来,赤金色的眼睛,一片赤诚的忧心之色,倒把谢霓心中的不悦吹散了一角。
谢霓道:“你和我很熟。二十年间的事情,你都知道。”
单烽道:“对。”
谢霓立时道:“我的经脉怎么了?”
单烽:“……”
他恨不得把那个“对”字塞回嘴里。
谢霓面上微妙的失落,让他一颗心跟着急坠下去,对被十七岁的谢霓而言,一睁眼就对上经脉俱废的未来,未免也太过残酷了。
怎么说?
抓住谢霓的手把影子捞起来给他看?
告诉他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今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倒是燕烬亭道:“这里用不出真火。功法也受到了压制。”
燕烬亭起了个剑诀,翠绿小字又从桌案上窜出来了,声嘶力竭般闪动着。
——药修重地,严禁纵火!
单烽道:“又是个跟火灵根过不去的地方。”
谢霓点点头道:“理应如此。自从玄天药圃失火之后,天下药修都慎于用火。”
单烽嗤笑道:“这样的破画室,和药修有什么关系?”
室内是有一股发霉的药味,除了他们的面前这几张长案,其余的都脏污得要命。甚至还有长蘑菇的,木头朽烂味儿和刺鼻的颜料味儿掺杂在一处,让人腹中翻涌,一阵阵犯恶心。
除此之外,便是满地的矿石和画纸,全不见药材的踪迹。偏偏这宗门却叫绘药宗,绘制药鉴的?
陋室里灵气稀薄,连最寻常的术法都难以施展。
单烽身为体修,所受的影响最小,但也被压制了大半。一牵涉到谢霓,他便再没有了玩笑心思。
“屋子不大,我试着破门,小燕,搜东西,”单烽道,“霓霓,跟着我,离个谁远点,那个谁,感应你师父的下落,或者找根绳子吊死。”
他连薛云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薛云回以冷笑,低头在绢纸间翻找起来。
“还有……”单烽双目一凝,落在最后一道闪烁不定的人影上。
这人的座次在燕烬亭之后,朝着空气拳打脚踢的,大概在阵法里死不松手,迟迟没能现形。
会是金多宝吗?
单烽毫不大意,示意几人避开。
他自己后退几步,飞起一脚,重踹在房门上。
哪怕身受压制,这一脚也够踹塌半边夯土墙的,可眼前这扇薄薄的木门,却纹丝不动。
果然有禁制。
出路不通,侧边一堆矿石边上,还有一扇通往后院的小门,同样紧闭着。
“这是要让我们做什么?”单烽道,“连道鬼影都没有。”
谢霓并不老实听他调派,早已走到窗边,静静打量起来。
这窗户是明纸糊的,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