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霜绸脸色不佳,懒得开口,到了厢房外,有小仙子挽起绫罗帘,让单烽往里看。
一排紫檀嵌百宝顶箱大柜,由宝帐笼着,法阵流转,肃穆得如佛龛一般。
其中一只大柜敞着,有小仙子正拿雀羽扇轻轻扇动着,一群银蝶捧出了一幅银蓝大袖,流云纹夺目的波光,层叠映射,把百宝螺钿都压得黯淡了。
小仙子小心翼翼拂了尘,那群银蝶又将袖子捧回柜中了。
单烽没见过这身华服,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是天衣阁,城主的成衣,都会收在这儿,这件是为今年灯影法会备的冕服,仿长留的样式,叶姐姐筹备了小半年了呢!”
叶霜绸用扇子挡住脸孔,道:“别说了,衣裳是好了,首饰却不够,我可不敢拿出来现眼。”
单烽耳尖一动,立时道:“首饰?还差什么?”
叶霜绸乜他一眼:“羲和的穷鬼,这会儿倒阔绰起来了?喏,这一身开春的常服,差一顶冰琉璃晴春蝶戏的矮冠,一支灯下闹蛾钗;还要一顶象牙花树冠,配冕服的,少了一颗指肚那么大的虹影石……”
她一口气报了几十种首饰,样样说得天花乱坠,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心惊肉跳。
单烽道:“说这么多,怎么从没见他戴过?”
叶霜绸大声道:“殿下可以不戴,可你怎么能让殿下没有?可怜殿下,连中意的首饰都没有。”
“对!”
几个探头探脑的小仙子齐齐握拳,以鄙夷的眼光望向单烽。
单烽若有所思道:“有道理,真有道理。”
他飞快把火牢家底盘算了一遍,还好,养得起,只是往后还得多攒些珠宝,多多益善!
叶霜绸道:“走了,还要看什么?”
有小仙子脆声帮腔道:“天衣阁里,有银蝶守着,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城主的婚服也锁在里头——哎!”
单烽刷地回过头去,双目直直盯住衣柜,不动了。
“我看一眼。”
叶霜绸意识到不妙,双目喷火,喝道:“弄脏了衣服,我剁了你的手!”
单烽冷不丁道:“你在藏什么?”
叶霜绸道:“你说什么?”
单烽道:“你一直盯着这个柜子,眼角都在抽动。”
他一手虚按在衣柜环扣上。一股寒风掠过,柜门自行开了一线。
出乎他意料,柜子里空荡荡的,唯有一件淡蓝残衣,质地华贵,绣工极其精湛,却像是被利爪撕扯过。
“看够了吧?这是我的东西。”
叶霜绸道,柜门砰地一声,紧削着单烽鼻子尖关上了。
单烽道:“我无意冒犯。”
叶霜绸心情奇差,气冲冲道:“要不是为了殿下,你以为你还能走出天衣坊?呸,粗鲁无礼!”
她衣袖一甩,撇了单烽,走出几步,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召了个秀丽沉稳的织女,道:“香云,我一看他就头疼,你领他去各处库房,有什么可疑的,立刻来告诉我。”
她又躺回了美人榻上,帕子蒙脸,胸口起伏不定,隔了一会儿,扭过身去,帕子滑掉了一半,怔怔望着外头雪帘出神。
单烽深觉莫名,也不知触及了她什么心病。
香云朝他客气地笑了笑,道:“叶姐姐每次翻出这件衣裳,都要伤心的。”
单烽道:“是长留宫中流出来的?样式有些眼熟,不是寻常人穿的。”
他心里默默补了一句,甚至不是女子穿的。
天衣坊主坐拥无数华衣美服,却唯独对着一件几十年前的破衣裳发呆?
但这些长留遗民,总有些说不出的苦楚,不好猜。
单烽试了试银蝶阵的威力,要在成衣上动手脚,极不容易。
他又去绣坊、染坊等七八处地方查看过。正如叶霜绸说的,法度严明,都有年长的姑姑坐镇着,仙子们虽有说笑打趣的,手头却半点不含糊。
可在踏入织坊的一刻,所有欢声笑语都消散了。
隔音的绫罗沉沉地垂落,十来个仙子各自围着织机,眉目生寒,一片肃杀,梭子飞出了残影。
单烽从织机边走过时,才有仙子挑起眼皮,极为不善的眼神,微微发青。
哪里招到她们了?
单烽扫了一圈,问香云:“怎么没见薛云?”
话音未落,就听哐当一声,一把剪子直直剁在织机上,开膛破肚似的,把一匹缎子撕成了两半!
所有仙子都扭头望向他,双目喷火。
香云脸色也发青,道:“杀千刀的东西,他勾引棉絮妹妹,害得她触壁,自己却跑了!”
有仙子恨恨道:“真该剁碎了他!”
“棉絮到现在还没醒呢,药修说了,伤不重,是中了情障,不愿醒。”
单烽一惊:“他?”
“不是他还是谁?棉絮妹妹年纪最小,心也善,会从窗子里给他递吃食。这些天,她总对着一幅金衣小像发呆,连我们叫她都听不见,丢了魂似的。前两天走路时,她突然大叫一声,撞在墙上了!姓薛的便趁乱跑了,不是蓄意勾引,又是什么?”
“早知小白脸儿不是好东西。越是甜相,越是歹毒,”有仙子森然道,手里的剪子咔嚓一声,“巧言令色的男人,都该剪碎了。”
单烽背后一寒,不由摸了摸鼻子。
仙子们同仇敌忾,看他时眼神也寒光四射。
单烽顶着一片直戳脊梁骨的剪刀声,翻看了织坊的记录。薛云跑得早,和这一批衣裳都对不上号,出了织坊的门,要想插手也难于登天了。
他心里隐隐掠过一丝异样,还没来得及捉住,丝料库那边有响动了。
茉莉号碾香车停在门外,花帽小童这回大大地露了脸,正昂首挺胸地接受叶霜绸的褒奖。
叶霜绸不知何时起了身,戴着鲛绡手套,手捧明光丝,目光黏着不放,以她的挑剔,竟能爱惜到这种地步。
单烽虽不懂丝线,也能看出那一团轻若无物的莹光,是何等的名贵。
“快快,别的存在丝料库,这些我亲自动手,给殿下做亵衣,”叶霜绸急道,“殿下就喜欢这种料子。还有,告诉簪花人,再有这样的好货,他拿多少,我收多少,不论价钱!”
单烽已赶到她身边,看了一眼,道:“又是簪花人?上一回,他连押送丝线都不敢,如今倒令你赞不绝口了。”
叶霜绸眉毛一竖,道:“亏你生了一对眼睛!这么大的差别,也看不出来?上次的明光丝,哪有现在的半分通透。”
“什么时候变的?”
叶霜绸一怔,道:“也就是最近的事情。对了,每一次的丝线,丝料库里都有留样。”
单烽在天衣坊里忙活了大半日,处处盘查,把簪花人的来路也摸了个底朝天。
巧了,滴翠湖那次见面后,簪花人似乎搭上了什么门路,出手的丝线极为不凡。
簪花人……采珠人……
单烽把诸多蹊跷都记在心里,出天衣坊后,依在巷子里,摸出小还神镜。
有些事情需要印证。
他不愿令同门掺合进他与谢泓衣的恩怨来,最好连面都不要碰。
可金多宝与燕烬亭同时失了联络,很难不令他心生警觉。
好在十多道传音过后,小还神镜那头终于有了反应。金多宝骂骂咧咧地转过半张胖脸,睡眼惺忪。
单烽道:“哦,还没睡呢?”
金多宝顿时来了劲,连着问候了他十八代祖宗。
“我问你,你那徒弟,哪年被关的禁闭?”
“天刑七年。你干什么?”
“天刑七年?关了整整十三年,从没放出去过?”
金多宝没好气道:“你不也被关过干将湖底吗?怎么没见你从紫薇台眼皮底下跑出去!”
单烽道:“废话,会死。可你徒弟那鬼精的样子……”
金多宝勃然大怒道:“云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他犯了大事,再敢露头,我也保不住他!”
单烽两指抵着小还神镜,喃喃道:“不对,不对……对不上。”
“什么对不上?”
“时间对不上!”
单烽心道,照谢泓衣所说,曾被囚禁在天火长春宫很长时间,直到十年前,白塔湖前夜。薛云被采补一事,发生在十三年前的羲和,太初秘境,有各方人证物证,也就是排在天火长春宫之前了。
猴三郎却在天火长春宫时期,频频现身,用的还是鲜血淋漓的本体。
薛云要是能在禁闭期间,从紫薇台眼皮底下,随意往来于天火长春宫和羲和,又何必装疯卖傻地忍到现在?情障的滋味极其难熬,铁石都能被锈出大窟窿。
说不通。
这两个同样让他恨之入骨的名字,始终无法拼合到一处。
不能一刀剁了,可惜!
单烽眉头微微松开,疑云却更重。
金多宝摇头晃脑,身后有苍青烟气缭绕,如同身在熏炉一般。
单烽:“你没回羲和,你在哪儿?”
金多宝高深莫测道:“机缘,莫问。”
单烽心中一动:“你碰上太初秘境了?”
金多宝霍地转过脸,道:“你怎么会知道?”
单烽沉吟道:“难怪白云河谷总有大风雪,太初秘境还没散!金多宝,你这么惜命的家伙都敢贸然闯进去,是碰上什么宝贝了?”
金多宝大笑一声,面上竟泛起一股睥睨之意:“宝贝?着相了啊,单烽夜,太初秘境是天下最可怖的地方,寻常修士进去了,那就是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个中妙处,唯有我们阵修能领会,但凡能驾驭一二……”
他面上微泛红光,都快哼起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