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但事到如今,我不再祈求他学识、才干过人,只要他在这世上好好活着,我就知足了。”
啜泣着说完了这些看似平静、实则辩驳的话,李夫人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她甘愿做个看起来疯癫绝望的母亲,这样,这家里就没谁敢惹她了。
老夫人瞅着她叹气,后来就打发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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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下雨这天上午,徐目去了趟韩家潭,让柯掌柜的帮忙打探奉国府里的消息,他本打算中午回魏顺那儿,结果雨太大,半边衣裳淋湿了,他于是改道儿回家,想趁着中午饭前换件衣裳。
他打伞进了院子。
天顶上云还是深乌,等这雨停遥遥无期,徐目先是瞧了一眼张启渊睡的那房,结果门是紧闭的。
其他门也紧闭,许是家里人担心雨天进了潮气,徐目收了伞去厨房,结果彩珠不在,锅里正炖着什么,郭金正埋着头在那儿,“吭哧吭哧”地烧火呢。
徐目扥了一下身上的湿衣服袖子,问郭金:“渊儿爷出去了?”
“爷,”郭金干得卖力气,鼻子上都沾灰了,他答,“渊儿爷他没起吧,也可能是起了,在房里看书呢。”
徐目又问:“彩珠今儿不做饭?由你做饭了?”
郭金一愣,答:“往常中午您不是不回来吃么?夫人让我做点儿简单的。”
“你没看见她?”
“早上看见了,下着雨,我一直在这儿,没出去。”
“板儿呢?”
“去街上了吧。”
这小厮郭金的心眼子比谁都多,想从他嘴里套话是不行了,徐目转身往房外一看,瞧见这会儿雨大得要命,死吵,跟天漏了似的。
徐目拿上伞,抬腿就出去了,他本打算往耳房里走,结果又转念要去正房,最后看准了另一边的厢房。
穿过院子踩着雨,徐目心里预料到就要出事儿了。
看吧,刚走到门那儿,他就隐约听见了动静,他没多想什么,也无有为今日冲动后果懊悔的忧虑,举着断线一样滴水的伞,一脚就将门踹开了。
雨天那种潮湿的风,“呼啦”一下,直往暖烘烘的房里涌,迅猛强劲,鼓起了屋当间儿的布幔。
徐目扔下伞,几步走进去,从床帐子里扥出来一个赤身裸体的男的,他毫不留情,也不仔细看他,扯着他耳朵就往外走,那男的一路上惨叫,最后被扔在房外一滩积水里。
男的被扯坏的耳朵哗啦啦往下淌血,在水里散开。
对门儿厢房,毫不知情的张启渊推开门出来,隔着雨看见这一幕,直接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然后思忖片刻,他还是回屋,把门关上了。
这是什么啊!哪怕马市羊市胡同里的说书摊子都讲不出这样的!
淌在水里的血、烂掉的耳朵、白花花的吴板儿——那徐目冷血狠毒,现今仍是一副西厂番子做派,毫不示弱、没留余地。
张启渊暗自感叹不愧是曾经的西厂人,抓奸都跟平常人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该走了,起码不能一直这么关门待着了,他得出去,然后去找魏顺,把这事儿告诉他。
张启渊着急地把屋子收拾收拾,就要走了,结果徐目来敲门了,他身上干净,只沾着雨水,说:“我把他杀了。”
张启渊脑子里“嗡”的一下,手不知道该放哪儿了,只好发着抖,把门关上。
“把他杀了……他?还是她?”
“我一刀捅死了吴板儿,那傍尖儿的野郎公,”徐目踱步过去,自己从盆边拿了手巾,低着头,把掌心里的血污擦干净,淡淡地说,“在耳房门前捅的,让彩珠看着捅的。”
“彩珠呢?”张启渊还是站着,脚底下都不敢动了,后背还直出汗;徐目不回答,他以为彩珠也死了,硬着头皮宽慰,“没事儿,刑律里说了,‘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若止杀死奸夫者,奸妇依律断罪,从夫嫁卖’,大不了以后不住这院儿,你换个地方过日子,不会有人追究的。”
“彩珠……”徐目把沾上血的手巾扔进盆里,抬起生冷泛红的眼睛,说,“我是打算把她也杀了的,但又留下了,想来,我给不了她那些,也不全是她的错处。”
张启渊皱了皱眉,小声说:“心别这么好行吗?要是她介意你,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你。”
徐目:“你不是太监,你不会明白这种……”
张启渊:“行吧行吧,所以那人的尸首怎么办?”
徐目:“我让拉车的给他家里捎封信,他父母会来收的。”
张启渊:“彩珠呢?你要怎么处置?”
“我已经让她滚了。”
徐目转过身去,“吱呀”地打开门,拾起伞,往雨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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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渊很快就出了门,还想着会不会在路上看见彩珠,可出了胡同,又过两个街口,也没看见她人。鞋和裤子湿了,张启渊顾不上在意,此去神宫监要做两件事:第一为昨儿夜里冲动拌嘴、提起纫秋的事道歉,第二告诉魏顺徐目家出事了。
雨太大,过了阵子到达,神宫监前连守门的都没有,张启渊熟门熟路地进去,看见小杨和几个小太监在正堂进门那儿,搭了张桌子坐着裁币纸、绘云纹。
张启渊颔首回了小杨的问候,撑着伞径直去了魏顺房里。
他原本以为魏顺也在忙着职事呢,结果一推门,酒气直直冲进鼻子里,魏顺点着几个太庙剩下的那种蜡烛头,坐在书桌前,脸枕在桌上,喝酒,睁着眼睛自言自语,还把袜子跟鞋全脱了。
看他这可怜模样,张启渊霎时间什么气都消了,他蹲下去给他穿袜子穿鞋,穿好了也没站起来,就那么半跪着,问:“怎么了这是?怎么喝酒了?连鞋都不要了?”
魏顺坐起来,端起坛子就往嘴里灌酒,然后揩嘴,皱了皱眉,说:“我才刚开始喝,你来干嘛?”
张启渊站起来,掏出手绢把魏顺嘴擦干,又把酒坛子挪远,说:“昨儿晚上我不该提纫秋的事儿,我是来向你认错的。”
魏顺眼底红红的,酒不喝了,坐直在那儿,抬头盯着他看。
张启渊:“至于崇文门那人,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我不会拦着,我——”
话说到一半,张启渊却将剩下的咽回了肚子里,因为眼前这个沾满酒气的魏顺,忽然站起来,胳膊搂他脖子,猛地抱住了他。
魏顺在发抖,他哭了,嗓子里抽抽搭搭,跟个委屈的小孩儿一样。
张启渊抱住他的腰,问他怎么了。
“张子深,”魏顺那些眼泪全往张启渊颈窝里掉,他小声说话,黏着他不放,说,“你不要喜欢别人可以吗?你只喜欢我可以吗?送玉纽扣那人我不喜欢他,我心里只你一个,我相思入骨,煎熬难耐。”
张启渊陡然心颤。
问他:“你该不会,昨晚到现在一直惦记着这个吧?”
魏顺:“我都睡不着觉,因为你说纫秋,我都睡不着觉。”
张启渊:“那是假的,我因为生气了才跟你说的,我说完就后悔了,我跟她其实从来没有相好过。”
魏顺:“雨天那次也是假的吗?”
张启渊:“那……那是真的,但我俩就是年轻气盛,谁还没有个过去呢?我就是那时候不认识你,要是认识你了,我肯定每晚都找你,做梦都是你。”
魏顺终于把张启渊放开了。
他喝多了,脑子清楚,但不懂克制,有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他仰着脸,把温热的嘴往张启渊嘴上贴了一下。
说:“那你忘了纫秋吧。”
“忘了……”张启渊说,“我压根儿没有惦记她,何谈忘了。”
魏顺迟疑:“那她要是还惦记你呢?”
“不会,”张启渊潇洒地摇头,说,“她从来不会缠着我,她平常在府上很忙,哪儿顾得上这些,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跟朋友一样。”
魏顺再次强调:“你不准喜欢她,还有别人你也不能喜欢,一丁点儿都不行……”
说起别的还是好的,可一说起这句,静下来些的魏顺又想哭了,他怕张启渊看见自己狼狈,就又抱他,把脸贴到他肩膀上去。
张启渊心软,也微微得意,问:“你就这么喜欢我啊?”
“是啊,”魏顺轻轻吸着鼻子,声音很小地答,“可是你不知道,你从来都不知道。”
第62章
大概是酒喝得猛了,魏顺一开始话多,后来头晕,然后想睡,张启渊只好扶着他去床上,说:“你来这地方可真是捞着了,天天在衙门里睡觉,不干正事儿。”
魏顺双颊泛红,口中吐着热气,想弯下腰脱掉鞋,却险些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张启渊连忙接住他,说:“行了行了,我给你脱。”
魏顺:“这么大的雨,你来干嘛?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我来……没什么事,你先睡,醒了再说,”张启渊安抚魏顺,把鞋袜脱下来,摆好在床下,然后把着他的脚,将他腿塞进帐子里,“我怎么可能不理你,就是为了你才跑出来的。”
“我那个同好,我们是交换了礼物,不是那种关系,我真的不喜欢他。”躺下了,魏顺仍在执拗着解释,还一反常态地主动,用那发热的手贴上张启渊的指头,亲昵地握住。
张启渊看着他,无奈地笑,只好坐在床沿儿上陪他,说:“不知道酒醒以后,这些醉话你还记得几句。”
魏顺声音藏在鼻子里,跟他撒娇呢,着急了:“我才没说醉话,我就喝了两口。”
“行行行,”张启渊心软得没招儿了,只能点头、顺着他、应和他,“安心睡吧,我待着陪你。”
魏顺眨巴着眼睛继续看他:“那你不许喜欢别人,不许对他们也这么好。”
“记着呢,”张启渊道,“说八遍了都,再说,你觉得这就是对你好了?我觉得不算,我还要想法子,对你更好。”
“张子深。”
“嗯。”
“你不知道,我有了你,日子才终于变好了点儿……”
直到最终又晕又困地闭上眼睛,魏顺的手都握在张启渊手上,他声音渐消地说完了那些话,然后彻底睡了过去。张启渊拿过薄被,盖在他脚上,然后这么安静看着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有自己后日子才变好点儿。
他无奈叹气,实在没法及时向魏顺告知徐目家的事了。
“出大事儿了,”后来坐得无聊,张启渊一个对着睡着的魏顺和空气说话,心焦,泄气,道,“算了你睡吧,反正人已经死了,徐公公做事利落,我都不知道该帮什么忙。”
他又干脆趴下去,反客为主地握住魏顺的手,近距离看他,小声说:“我的顺儿啊,你是没看见晌午那场面,一个光溜溜的人被泡在雨里,血顺着他耳根子往下淌,吓死我了,我腿都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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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雨淅淅沥沥没停,张启渊跟着醒了酒的魏顺去徐目家里。
两人原本打算走着去的,后来看天儿不好,路也不好,还是搭了辆车,张启渊说是怕魏顺酒后头晕,到了水磨胡同,硬是把他从车上抱下来。
魏顺用眼睛白他,说:“人赶车的还以为咱俩是主仆呢。”
张启渊装愣,小声道:“我可买不起你这样的仆人。”
魏顺作势要捏他耳朵,很气地解释:“想什么呢你,就算是误会,也会觉得你是仆!”
张启渊走在路上砸吧嘴,给两人撑伞挡雨,说:“我这样的仆人……那肯定更贵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真买我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