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皮厚,容易进入状态,哪怕心里委屈,还是深切领会着徐目的教导,试着全心全意地偏爱魏顺,给他全世界独一份儿的好。可灯点起来了,张启渊弄温手巾给擦洗,魏顺忽然很害臊,因为他正在被这个曾经的枕席人悉心对待,像是浓情蜜意的夫妻那样。
他光溜溜躺在床帐子里,转过头去,半天没有说话,一会儿之后,才说:“我自己来吧。”
很小很羞怯的声音,完全不像从曾经的西厂提督嘴里出来的。张启渊一抬头,看见魏顺在咬嘴巴、玩儿头发。
他真不一样,白玉肌,浅檀发,绯红着双颊,耳垂跟脖颈也红。
张启渊又去洗了手巾,再给他擦腿,一边儿的膝盖跪在床上。
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流氓,”魏顺低骂,“你自己当完牲口了,把人弄疼了,还想让人说话。”
张启渊觉得他娇嗔、没事找事,于是辩解:“哪儿啊……我明明很轻的。”
“贪嘴的东西……”
魏顺要羞死了也要被气死了,干脆抬腿踹了他一脚。
月似钩,钓起新愁与旧愁,这晚上没人赏月,月愈高,风愈凉,藜草下溅起新露,牵牛花娇红含苞。
屋里微微热,张启渊就睡了个床边,撑着头看着魏顺睡着,听他很轻的呼吸声。他拍着他睡,像乳娘和母亲哄孩子那样。
这对张启渊来说已经是进展了,即便蓄积的那些委屈、失落全没消散,即便两人行了房也将和解的事儿闭口不提;可张启渊觉得很好,他得给魏顺一些时间,让他习惯他们之间新的关系。
不仅是如此,他还想索求,想魏顺终于忍不住来关心他,想对他诉说这些日子来在奉国府受的委屈,想在他眼中心里变一种样子。
现在,趁他睡着,一口亲在他额头上。
张启渊喜欢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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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要不是心里惦记着神宫监的职事,魏顺肯定睡过头了,他一睁眼,看见房外晨光熹微,张启渊正死死地把他抱着,睡着了,腿搁在他身上。
“哎,”他只好叹气喊他,用胳膊肘子轻轻戳他,道,“你快起来,时辰不早了,我要起床。”
可不知怎么的,张启渊睡得很死,没一点儿动静。
魏顺又戳他:“知道你是装的,快起!卯时快过了,鸡都叫三遍了。”
张启渊仍旧不动。
他不是装的,是真睡了,匀称地吸气呼气,睡得脸热热的;魏顺没忍住抬手偷偷摸他一下,后来,指腹放在他额头上泛青的地方。
轻声道:“弄成这样……”
晨风顺着窗缝溜进来,天愈发地亮,魏顺觉得张启渊额头那儿的伤勉强看得过去,就是下巴上的看着严重,他打算也用手碰的,但想想算了,害怕他疼。
“后悔了吧?”魏顺实在忍受不住心里的痛,悄悄说话,“当初安心当你的少爷好了,偏要和我扯上关系,挨罚了吧?”
张启渊没醒,睡得踏实,魏顺说完了这些话,鼻子一酸,猛地抱紧他的腰,依偎在他怀里。
“腿也伤成那样,一整片的皮都没了,”魏顺自言自语着,几乎要难过得流泪,“不知道你这么娇气的一个人,杖打二十是怎么挨下来的。”
又一个漫长的夏昼开始了,远处太阳从山坳底下爬上来,院儿里有早来上值的人在说话了,魏顺闭着眼睛,被张启渊抱在怀里。
张启渊似乎要把这几十天欠下的觉睡个够,魏顺后来晃他都晃不醒,只好把他的胳膊挪开,再从床脚悄悄溜下去,梳洗过,然后去膳房里领饭。
他一反常态,向负责发饭的太监要了一个油饼俩馒头,一份儿酱瓜小菜,一大碗粟米、糙米熬成的稀饭。
发饭的实在惊讶,不明白自家掌印今儿怎么吃这么多,又不好问,只说:“老爷,酱瓜不够还有。”
“够了,”魏顺一手端着一个碟子,回身喊小杨,说,“你帮我把剩下的端过去,我拿不上了。”
小杨小跑过来,应声:“老爷老爷,我来了。”
其余吃的被魏顺端着,那晚温稀饭被小杨捧着,俩人穿过院子往小屋里走,后来进了屋,张启渊已经起床了,小杨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启渊主动跟人家打招呼。
魏顺板着脸,问捧着碗的这孩子:“昨儿是你把他放进来的?”
小杨点头,把粥放下,说:“是,知道是奉国府的渊儿爷,就跟守门的说了一声。”
“不怕放进来个坏人?”
“不会,”小杨帮忙摆筷子匙子,说,“坏人更不会来咱这地方了。”
魏顺看了他一眼,语塞,不知道说什么。
张启渊:“行了,让人快去吃饭吧,你真是,吹毛求疵,刁难个没够。”
魏顺把盛酱瓜的小碟子挪到桌子中央,作势打他。
结果张启渊找准了他白生生的拳头,一把攥在了手里!
打情骂俏,调风弄月,这不是小夫妻是什么?小杨抿着嘴站在旁边偷笑,结果被魏顺猛猛瞪了一眼。
魏顺:“看他欺负我你开心了?没什么事儿了,快去吃你的饭吧!”
“是。”
小杨紧抿着嘴退下,掩上门,转身走了。
“吃早饭吧。”魏顺对张启渊说。
张启渊打量他,又打量桌上的饭,点点头坐下了,拿起个馒头啃了一口,忽然问:“什么叫‘放进来个坏人’?难不成……你们神宫监里全都是好人?”
“甭废话,”魏顺险些伸筷子敲他头,说,“给你吃不要钱的,都不知道说句好话。”
张启渊继续啃馒头,然后嚼,再啃,再嚼,问:“你们衙门就吃这个?禁军吃的都比这好。”
魏顺一边往小碗里盛稀饭,一边冷笑:“你当这是什么富裕地方?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是白面,偷着乐吧你。”
“算什么白面,你看看,吃着都剌嘴。”
张启渊当着魏顺把馒头掰开,让他看里面夹杂的麸皮,魏顺用眼睛白他,用筷子打他手,说:“那还吃?放下滚蛋。”
张启渊顶着鼓囊囊的腮帮子冲他笑:“没,我就喜欢吃这种,我赖你这儿不走了。”
“给,喝稀饭吧。”
魏顺本来打算生气,可忽然生不起气,张启渊是什么人啊,一个从小吃太康麦、芦花白、胭脂糯的贵胄家少爷,平常人的享福在他这儿都算受苦了。
两个人都喝着稀饭,喝了几口以后,魏顺说:“你吃完就回家吧,要是奉国府真来找人,我该遭殃了。”
张启渊愣住了,放下匙子盯着他,说:“你只担心你自己会不会遭殃?不会为我想想?我是为你才逃出来的。”
魏顺和他对视,无奈了,只好说:“我怕你也遭殃。”
张启渊语气又软了:“不会的,他们要是来找你麻烦,我就跟他们拼命。”
魏顺蹙眉又摇头:“别这样,不值当的。”
“顺儿,”张启渊的呼吸忽然很急切,他把手放到魏顺的手背上去,在桌子上这么抓着他,说,“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没写那封信,相信我的真心,我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错付。”
魏顺一瞬沉迷,片刻又把手抽走,说:“不行!真的不行!我有权的时候都……更别说现在这样,你祖父要是知道了,我命会没有的……”
仕途一落千丈,困厄萧条,也带给魏顺漫长顽固的病症,他没说完那些,就已经浑身颤抖了。他手不知道放哪儿去才好,喉咙梗着,几乎咽不下东西。
还哭了。
张启渊站起来走过来,蹲在地上看他,抓他的手,从怀里掏手绢给他擦泪,说:“不会的,要是他拿剑捅你,我就挡在你前边儿,要是他让人抓你,我就当场抹脖子给他看,最后安然无恙的话,咱们就一起离开京城,换地方生活。”
魏顺半晌沉默,说:“一起……你又骗我是么?”
张启渊:“那你看我的眼睛,真觉得是骗吗?”
第60章
吃过了神宫监的早饭,走之前,张启渊把魏顺的手拉着,拉一只不够,另一只也要。
告诉他:“我傍晚在你家等你,千万要回来。”
魏顺摇头,手没捂热就不准拉了,说:“不行,你别去。”
张启渊不死心,缠着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魏顺:“今后都别去。”
“你……”心口的火昨夜燃起来,这下子又熄了,张启渊本就气盛,说不埋怨那是撒谎,他小声道,“你想要我给你真心,我还想要你的真心呢,可你给过我吗?也没有。”
“我早就给你了,你给扔地下了。”
魏顺平静地说话,方才哭过的眼睛含水,他在心里点头,认为张启渊的控诉属实,他是防备着他,总留退路给自己,假惺惺地笑闹,假惺惺地欢好,他是个善感之人,无有贵胄子弟的仁厚宽恕,张启渊展现的那丁点儿冒犯无情,他从去年冬天记到现在。
张启渊靠过来,魏顺不瞧他脸,伸出手轻轻推他,往后退了小步,说:“当初问你会不会喜欢太监的时候,我璞玉浑金,痴心一片。”
小屋里又静了,魏顺难过,嘴上怨的是张启渊,心里骂的却是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记仇、矫情,没能把那种动情的感觉留住。
他永远记得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好,即便话音一落就悔得想扇自己嘴巴。他那时是纯真的,带着一种暖和的期待,心惊肉跳,情之所至。
终于抬眼看人,魏顺眼睛里带着点儿愁,说:“再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
张启渊不信邪,告诉他:“还会有的,再来一次,我肯定不把它扔地下。”
“其实跟你也没关系,我又不是恶霸,人的心境总在变,你那时候就是那样,重新来一次还是那样,”魏顺说,“我会把什么都想通的,你是不知道,我现在遭人唾弃,以前认识的那些做官的,碰见了都当没看见我。”
“他们趋炎附势,你不用理他们,”张启渊说,“在我心里你的官职不重要,你是魏顺才最重要,或者说这个名字也不重要,你这个人才重要。”
“我信。”
魏顺抽出手去,轻飘飘地答话,转身就要出去,他又回过头来,面色伤感,苦笑:“这话要是还骗我,我就去跳什刹海了。”
张启渊摇着头:“不会……”
这下儿,魏顺真走了,离开小屋去忙了,张启渊叹口气站着,然后帮忙把屋里打扫打扫。
收拾完,他出了神宫监,去魏顺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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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饭没来得及吃,还在桌上晾着,小杨说要拿去热热,魏顺说没胃口,让他端走得了。
小杨端着饭离开,魏顺开始换衣服,他消极空虚,心里不自,想一个人去太庙旁胡同里待着。
那是他和张启渊两天前见面的地方。
这天没有前天热,空中云很厚,刚到地方就起风了。魏顺开库房拿了把凳子出来,在屋檐下坐着,翻看一本不知谁落在这儿的《太庙礼器图册》。
书很旧,是很多年前的校勘本,封皮上全是灰,还狼狈地卷了边子,翻开书,魏顺闻到了一股子霉味。
接着,连张图都没看完,他就开始瞎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