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到底怕别人说什么闲话?”
张启渊记性倒很好,主动回溯上上个话题,不是想要答案,而是想看魏顺无地自容。
见他不回答,又追问:“担心他们觉得西厂和奉国府勾结?担心万岁爷那儿问起来?”
“不是——”
“你是担心别人误会你断袖吧?”
果然,人心里是不能揣事儿的,有了秘密,再灵的嘴也像是被糊上了。魏顺来不及辩解,张启渊于是有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他是个写书的,研究的尽是些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他不是断袖不代表他不懂断袖。
魏顺觉得自己脸一定发烧了。
可语气还是笃定,假笑着回嘴:“你才是断袖,你全家都是断袖。”
“是,我就是,被你说中了。”
争论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倒是勾起了张启渊的戏瘾,他小声诉说所谓的“秘密”:“我从小就是,但不敢告诉别人,担心遭人非议。”
“那你更别搬过来,糟心。”
“不会,如果真的搬到你府上住了,我会有分寸的。”
缱绻还是有的,不多也算,少总比没有好;被张启渊那么凑近了盯着看,又听见他承认是断袖,魏顺的脑子彻底蒙了。
问:“你真是断袖?不是骗我的?”
“真是,”这事儿在张启渊心里远不如在魏顺心里大,他抱着一副玩儿的心态,在底下握住了魏顺的手腕,说,“别人都不知道,就你知道。”
“干嘛就告诉我?”
“我信任你啊,不是说了么?你家不一样,你这个人也不一样。”
魏顺:“那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张启渊:“还没有,我很挑,不是随便谁都可以。”
魏顺:“你喜欢男人?”
张启渊:“断袖可不就喜欢男人么?”
“那你……会不会喜欢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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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京城这么多年,从奴婢爬到西厂提督的位置上,魏顺最大的感触是“想要的就得争取,争取了不一定有,但不争更不会有”。
可是这回,那个丢人的问题问出口的刹那,他就后悔了,他鼓起的一口气逐渐松懈,手腕被张启渊握着,下意识观察他的反应。
“会不会喜欢太监”——不能算暗示了,已经是明目张胆的询问了;会不会喜欢太监……总不是会不会喜欢喜子、会不会喜欢徐目,总不是会不会喜欢赵进和提督府那个看大门儿的。
魏顺摇头,猛地把胳膊从张启渊手里抽了出来。
支使他:“我不送你了,你回吧。”
“不是——”张启渊也愣了,放在之前,他再聪明也想不到魏顺会说这么句话,他也有些慌了,对他说,“我不是断袖,刚才那些都是开玩笑的,我喜欢女人,想遇见一个能跟我一起聊书写字的女人,不是哪个郡主县主,也不是哪个世家的小姐,不是祖父安排的,是我自己喜欢的——”
“你闭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太难堪了,张启渊在微笑着解释,魏顺强装镇定,实际上想找个石头缝把自己塞进去;他往外走,打开门,抬脚就冲进了漫天飞散的雪里。
雪下大了,地上有了,他不想回头,不想再看见张启渊方才那种诧异又迟疑的目光,不想听见他为了避嫌而草草结束的玩笑,不想听他描述理想中的女人。
徐目小跑跟上,把伞遮在他头顶,问:“怎么了?你俩又吵架了?”
“别管,你这就把他给我送出去,快点儿,我不想再看见他。”
“怎么……好,我这就去。”
徐目在要紧时候还是不掉链子的,他让喜子送魏顺去休息,然后转身去找张启渊,进了房,问:“五爷您要回吗?我这就去备马车?”
“回。”
“那您先坐,我待会儿让人接您出去。”
徐目利索,看两个人状态不正常,于是没问别的,说完话转身就走。张启渊盯着他的背影瞧,然后站起来,这才开始整理一直敞着襟子的衣服。
他一边思索,一边不自觉叹气,然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酿成了严重的错。
他撒谎自己是断袖,魏顺问他喜不喜欢太监。
“喜不喜欢太监”等于“喜不喜欢魏顺”,问张启渊喜不喜欢魏顺,那么意思是……
魏顺喜欢张启渊。
魏顺喜欢张启渊……这句话甚至不用讲出来,光是琢磨,就能教张启渊浑身僵直,脑子不转,他诧异,更不置信,他可是个写艳情小说的,自诩洞察世间纠缠与情愫,怎么会这么地……迟钝。
不会,张启渊立即用否定防御,告诉自己这个推断只是看似顺畅,实际上个根本没有可能,兴许魏顺就是随口一问呢,他没见过多少断袖,所以好奇,看个稀罕。
“真是嘴贱!”
这一切都因为张启渊要搬来提督府而起,他穿好了衣服,低声地怒骂自己,然后出了门,顺着魏顺和徐目踩出来的脚印往外走,到了府门口,徐目也在,说:“车来了,五爷您慢走,见谅,今儿我们没好好招待。”
“徐公公你别客气,”张启渊要上车,可心里憋得慌,于是回头,问,“你们主子呢?”
徐目:“在呢,回屋了。”
“他生我气了。”
这不是问,而陈述,也是徐目第一次看见张启渊这么蔫吧;只见他上了马车,又掀开车帷,问:“徐公公,魏督主他没事儿吧?”
徐目:“我不知道,我还没去看。”
张启渊难为情地问:“你能不能代我向他道歉?”
徐目:“怎么道歉?”
张启渊:“还是算了。”
他难以再面对魏顺,甚至不能面对一脸诚挚的徐目,于是把车帷放下,坐着,将指甲掐进手上的肉里。
马车驶动,往胡同那头去了,车上的张启渊沉默不语,思来想去愈发觉得自己闯了祸,给别人希望了,又打别人脸了。
他只得绝望地祈求魏顺对自己没那种意思,祈求都是误会。
第24章
初雪化得很快,第二天中午就没了影子,张启渊接连宿值,在后半夜的值房里,听身边人闲聊起那晚那个疯子。
有个松江口音的小卫,说:“反正移交给东厂之后立马就放了,但宫里捂着消息,不许说。”
另一个人:“不用猜,那疯子就是七皇子,前些时候说只是病重,结果不知怎的就疯了,自个儿跑出宫了。”
那小卫问:“守门的没发现?巡视的没发现?”
旁人:“哎唷!谁知道他怎么出来的,疯子的脑子,主意多着呢。”
夜深人静,几个小卫挤在值房里那张窄窄的榻上,头攒在一起聊得火热,时不时地感慨、叹息、哄笑,张启渊背身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一本快被翻烂的《剪灯新话》,等待下一个时段的夜巡。
这时又有人发话了。
广平府口音的:“哎,西厂那位以前在七皇子身边儿的,听说那天晚上他亲自找东厂要的人。”
旁人:“东厂愿意?”
广平府口音的:“干嘛不愿意?又不是什么贪官,立不了功,更没油水,而且,瘦死的骆驼怎么着都比马大,他是皇子,弄不好左右为难,烫手。”
旁人:“这么说西厂那位挺仗义,自己高升了,还愿意为落魄的主子出头。”
“不对,你这不对,”广平府口音的又出声儿了,瞟了张启渊一眼,又把头转回去,悄声道,“说是……说是主仆情深,可谁知道真的是什么情呢?那老七早年在宫里过得压抑,保不准早把那位那个了。”
那个,谁都知道是哪个,一群人嗓子里发出了然的尖笑,广平府口音的洋洋得意,张启渊合起手里的书,“啪”一声扔在了值房里的破桌子上。
众人的笑戛然而止。
“你,出来一下。”
张启渊没怪谁也没斥骂,毕竟漫漫长夜,天气又冷,聊天这种事往往随他们去;他只是指了那个广平府口音的,示意有话要跟他说。
广平府口音的有点吓着了,立马下了地,给张启渊赔笑,说:“长官,我错了,不再乱嚼舌根了——”
“谁提这个了?你特娘的爱说什么说什么,出来一下,我有别的事儿问你。”
那天在提督府发生的事让张启渊难捱到现在,出了门,广平府口音的跟在身后,他打量他,问:“你不知道我跟魏顺认识?”
“知道,我——”
“他和七皇子真的是那种关系?”
“没,五爷,真没,我就是道听途说的,宫里乱传的,”广平府口音的战战兢兢,小声说,“是我欠思虑,不该在您面前说这些,我不会再说了,您就饶了我。”
当着张启渊说魏顺的坏话,不是由于这小卫胆子大,更不由于他不知道俩人认识,而因为夏天在宫门外那次,张启渊拦魏顺的轿子,俩人剑拔弩张,还吵了一架。
他们都觉得张启渊跟魏顺关系很差。
“关于他们俩你还知道什么?全都告诉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张启渊站在后半夜的冷风里,脸上有一层来自窗户里的油灯的光晕,他不是生气更不是高兴,而是……平静。
广平府口音的点点头,嘱咐:“那您可别说是我说的。”
“不会,放心吧,要是不遵守承诺,让你亲手抽我巴掌。”
“五爷您言重了,”冬夜,广平府口音的冷得吸鼻涕,说,“七皇子的母亲是庄妃,魏提督小时候在庄妃宫里来着,那时候老七也小,他俩就一起玩儿,对了,还有现在西厂的徐公公,他们仨一起长大的,听说是七皇子对魏提督很好,两个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比亲兄弟还亲。”
张启渊:“就这些?”
“魏提督小时候就得宠,七皇子离不开他,庄妃器重他,后来在万岁爷跟前儿也有了名声,再然后,他就去司礼监做事了,再过了几年,就成西厂提督了。”
广平府口音的还是加小心了,这些基本全是客套话,张启渊无奈,给了他个重重的脑奔儿,训斥:“这些谁不知道?用不着你介绍!我是想知道他跟七皇子到底怎么回事儿。”
广平府口音的:“以前的主仆,也是……朋友?别的那些其实都是传言,你让我说我也……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夏天的时候魏提督去宫里看老七了,还给他收拾屋子,弄了饭,对他很照顾。”
“别看七皇子现在成了弃子,那个疯样儿,其实他以前可威风了,像个书生也像个带兵的,文武双全,长得俊;魏提督他是个异域人,又是个太监,俩人……保不齐真有过什么,您说是吧?”
张启渊嗤笑:“太监也是半个男人,又不是女人。”
那人:“有些人人家就好这口儿,断袖之癖,没办法。”
张启渊叹气:“以后别乱传这些了,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的断袖,荒唐!”